“不知道。”胡唯转过身来,镇静地注视着她。“时间很长,有可能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或者——”
    下半辈子都在那儿了,直到他四十岁,五十岁,转业了,退休了,都在那儿了。
    二丫的眉毛倏地竖起来,像是忽然受惊了的小动物,浑身的毛都炸起来。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你,没恼怒,没悲伤,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
    那是一个十分抗拒的表情。
    “为什么……不是,不是说好了在虬城吗,卫蕤都跟我说了,说你调到虬城来,毕业了就去的。”
    “是,之前是这样。”胡唯走过来,二丫的表情让他有点慌张。他尽力稳着声音,安抚她。“但是喀城缺人,临时抽调决定的。”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也有别人,不是我自己,还有人和我一起。”
    二丫又犯了老毛病,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的,像她姥姥走的那天,开始发抖,浑身抽搐。
    胡唯吓得后脊梁一下冒了汗,手用力掰住她的脸不让她哆嗦,提高了声音叫她:“杜豌?杜豌?”
    二丫挣开他的手,她是不觉得自己在抖的。
    “你别碰我。”
    小胡爷倏地松了劲儿,那只粗粝、有着浅淡伤疤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
    良久,他镇定把手垂在膝上。
    二丫渐渐止住了抖。
    “那我怎么办呢?”
    那她怎么办呢,他去虬城,她也跟着来了,她以为能就此安稳下来,她才考了研究生,打算在虬城念书的。
    他又要走了。
    她仰头赤诚问他:“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她连喀城在哪都不知道!!!这是胡唯最怕的事。
    毫不犹豫掐断她的念头:“不能。”
    “为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喀城在哪?”她没头没脑地想去找地图,“喀城有没有大学,我可以在那儿念书,等你。”
    “杜豌——”他温声制止她,可二丫不依,光着脚还是要去找地图。
    小胡爷终于暴怒,扯小鸡儿似的拽着她胳膊给她拉回来,一把推进沙发里。
    “喀城很小,在将近海拔四千米的地方,没有学校让你念书,除了高原就是雪山,老百姓住的地方离我还有几百公里远,你去了也见不到我。喀城没有你的老师同学,你也不能常回去看爷爷,没有大商店,买不了好看的衣服,吃不了爱吃的东西,那地方会引发高原反应,常年日晒,会给你晒的脱皮,发黑,自己照镜子都会哭出来。”
    一口气说完,胡唯冷了眉眼:“还想去吗?”
    二丫瑟缩了一下,诚恳地摇摇头:“不想了……”
    她怯怯地看他,眼珠骨碌碌转,又想出了个办法:“我可以在虬城等你呀!”
    “我念研究生三年,念完了你要还没回来,我就回雁城等,早晚你会回来的。”
    “等到三十岁,四十岁?”
    “嗯!”
    一声短促嘲讽地笑,一双暗中攥紧的拳。
    “那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你遇上了更喜欢的人,怎么办?”
    二丫笃定:“不会的,我不会遇到的。”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遇到了,我也不会喜欢他的。”
    我会把你的照片贴在床头,早上看,晚上看,心里牢牢记住,这是我的小胡哥。
    “话别说的这么肯定。”小胡爷拉过一张椅子,和二丫面对面坐,耐心开导她。“人生无常,你前两年的时候会想到现在和我在一起吗?”
    二丫摇头。
    “你大学毕业时会想过自己还有再回到学校念书的那天吗?”
    二丫还是摇头。
    “那你去年喜欢的衣服今年还喜欢吗?”
    二丫又摇头。
    “所以——”
    “那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在喀城喜欢上别人吗?”二丫打断他的话,一双澄澈的眼睛写满了认真。
    小胡爷平静深吸气,深深地凝望着她。
    然后。
    他说。
    “这也……有可能啊。”他咳嗽了一声,又把椅子往前拉了拉,挨近她。“你看,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短期内也许咱俩心往一处使,但是架不住咱俩离得远啊,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我每天干什么你不知道,你每天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根本不是打两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二丫的指甲抠进了肉里。
    她想了想,“那如果我一直没有喜欢的人,我就等你,如果我有了,发现自己不喜欢你了,我会告诉你。同样,如果你在喀城有了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了,你也告诉我一声。这样行吗?”
    小胡爷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二丫最熟悉的纹路。
    “好。”
    “那你能让我自己想一会吗?”
    “行。”
    “你别去外面待着,外面冷。”
    “那我去厕所,冲热水。”
    “嗯。”二丫不看他,目光空洞地点点头。
    拿了干净衣服,胡唯反手关上厕所的门,松了一口气。
    二丫抱着腿在外面痴痴的想着,无意一回头,发现胡唯刚才拿东西的背包开着,里面露出档案袋的一角。
    二丫讷讷拿过来,绕开封口的线,她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她怕他骗自己。
    当扣着红戳戳的纸呈现在眼前,二丫手指轻轻摸着那张一寸照片。
    忽然疯了似的闯进厕所。
    小胡爷拧开水龙头,热水兜头喷出,他闭着眼,眼里热泪,水流顺着他的脊背汩汩而下。
    正冥想着,二丫不管不顾闯进来,死死搂住他。
    不知道是热水还是眼泪,她哽咽着不依不饶:“不走……不走……”
    “你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你想跟我分手对不对?你压根就不想让我等你,什么有了喜欢的人就告诉我,你前脚走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告诉我你有了喜欢的人,为了断我的念想对不对?”
    二丫哭的伤心啊。
    她能追到虬城来,她追不到喀城去。
    他就要走了,走的那么远,去那么苦的地方。
    他为了让她好好上学,编了那么多瞎话来骗她,什么喜新厌旧,拿她当傻子才信了他的邪!
    毛衣被热水浇的贴在身上,头发贴在脸上,二丫抽噎着:“我让你走,我也不跟你去,我就在虬城,老老实实的上学,我会好好的,你别难过,你别为了我难过——”
    高原高,高原苦,高原一望无际,看不见家乡。
    他说太阳会把她皮肤晒坏了,买不到新衣服,吃不到好吃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一个人在那,五年,十年,二十年,他的日子多难熬啊。他才找到他爸爸,家里才同意他们在一起。
    “你抱抱我,我不后悔,我怕你走了,我才后悔。”
    多勾人心魂的恳求!让人疼到极致的呜咽!!
    我不后悔。
    我怕你走了,我才后悔。
    再也不管不顾地,脱了她的毛衣扔到地下,解开她背上的扣子,胡唯转身,疼惜地抱着她,一场深入灵魂的拥吻。
    瘦弱的背抵着厕所逼仄的瓷砖,痛的仰头。
    “你别忘了我。”
    “不忘,至死不忘。”
    “我等你,等到头发白了,牙齿掉光,我也等你。”
    “别等,别等。”
    “我会好好的,遵守约定,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好。”
    二丫……二丫……
    我至死不忘你。
    我用不知预期的下半辈子记得你。
    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妻。
    那爬上灯台偷油吃的小老鼠正做着喜庆艳红拜天地的黄粱美梦。
    老和尚一场晨钟暮鼓,硬生生将这场梦摔得稀巴烂。
    小老鼠胡须上还沾着香油,灰溜溜钻进了自己的洞里。
    大梦醒来,白日长河,青山依旧在。
    飞机舱门大开。
    风吹得裤管作响,吹得赵老憨哈哈大笑。
    “快走,快走,赶得及回去吃咱师部的食堂,为你们准备了接风宴呐!”
    胡唯与邱阳整装待发,相视无言,被赵老憨赶西瓜似的塞进了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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