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这事,调令没下来之前怎么都好说,一旦定下来了,找谁都没用。
    本来以为来了虬城,虽然不能像平常的亲生父子一样和岳小鹏生活,好歹能时常去看他,冬天不方便的时候帮他洗个澡,这下倒好,虬城雁城两个爹,全都得抛下了。
    寒冬下过两场大雪,有学生兵在抡着笤帚扫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们,热的脱了棉衣卷着袖子,脸和手红红的。
    裴顺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胡哥,你想过转业吗?”
    “转业?”胡唯怔了一下,“没想过。”
    “哪怕现在这样,也没想过不干了?”
    胡唯真的在思考顺顺说的话,可,还是坚定地摇头:“没想过。”
    裴顺顺自惭形秽,如今面临这样的境遇他都没想过走,自己怎么就为了那一块表、一辆车,就舍得呢。
    回了宿舍整理最后的行装背囊,心里想着事,杜星星风风火火从外头赶回来,跑的呼哧带喘:“排长!!”
    胡唯收紧背囊的抽带,茫然回头。“怎么了?”
    杜星星站在门口用袖子抹了把鼻涕,快哭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外面都传开啦,我听说了!”
    他是南方人,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前几天下雪跟着人出去看热闹,有点感冒。
    胡唯走过去把寝室门关上,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擦——”
    杜星星不接,很执着地问:“为什么是你!”
    胡唯走回自己的床铺,接着收拾行装,动作不停。“谁不都一样吗,革命工作还分你我?只能怪你排长太聪明,一不留神考了个第一,树大招风呗。”
    杜星星一根筋,打心眼里为他抱不平:“可,可,可不是这个事!”
    “不是这个事是哪个事?”双手用力把鼓鼓囊囊的背包从上铺举下来,拍拍手上的灰。“那地方也挺好,宽敞,抬手都能碰着天。”
    “那你女朋友怎么办?你家里怎么办?”
    终于戳了胡唯的心窝子,他停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某处发呆。
    是啊,那颗豌豆苗苗该怎么办。
    跟着他从雁城追来了虬城,总不能在从虬城追到高原去吧。
    那地方氧气稀薄,土地贫瘠,不适宜生根发芽。
    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杜星星:“里头有你几张照片,记得给家里寄回去,让他们看看你。”
    杜星星之前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能在学校门口和那块牌子拍张照片,回去给父母看看,给自己的女朋友看看。
    可他不好意思管学生处搞宣传的干事借相机,一个小士官,这个心愿憋在心里,让胡唯看出来了。
    他抽空去了学生处一趟,把相机搞来给他在学校里很多地方留了影,他能为自己借相机,杜星星已经很感激了,后来他也没好意思催着胡唯要照片,以为他把这件事情忘了,谁能想到他始终记着,还给他洗了出来。
    一张一张,有星星在学校大门前的,还有在教学楼下的,还有胡唯和他的合照。
    “留个念想吧。”
    杜星星看着那个信封,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排长……不对,连长。”他用袖子抹眼泪,低头像个委屈的孩子。“我会想你的,以后我一定去喀城看你,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排长,不对,连长。”
    “男子汉大丈夫,以后的离别多着呢,你总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胡唯像搂着弟弟样的抱住星星,拍他的背。
    “星星诶,人这一辈子会去很多很多地方,在这些地方你也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有的是暂时落脚,有的是安家立业,但是你去过的这些地方,遇到的这些人,不是让你用来伤心的。是用来让你放在这儿的。”
    他垒着他胸口。
    “当兵就是这样,跟你的战友,排长,连长,谁都没有一辈子,你别忘了他们,记在心里,不管将来去哪,都能堂堂正正不给他们丢人的说,我是广州摩步旅三十六团出去的兵,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包括我们相处的这半年,将来你对人说起,咱也是去大学校进修过的人,你和他们说起的这些经历,想起的这些事,让你觉得光荣有底气,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杜星星脸埋在胡唯肩膀上,瓮声瓮气:“排长……可我还是不想让你走。”
    胡唯眼眶也红了,他故作严肃骂他:“怎么娘们唧唧的,立正!”
    杜星星不情愿地放开他,抽着鼻子立正。
    “向后转。”
    “目标,食堂,跑步——走!”
    杜星星向后转,又回头:“排长……”
    胡唯冷言冷语转过身,双手抄兜:“走!别让外人听见,我嫌丢人。”
    杜星星双手攥拳,憋红了脸,鼻涕眼泪淌在脸上,也不敢出声,在胡唯的逼迫下,不得已做了个起跑姿势,一股脑冲出门去。
    跑啊!!!
    跑了,累了,胸口堵着的气就撒出来了;哭了,忘了,和这的感情就暂时散了。
    他要牢记排长教给他的话,把他放在心里,男子汉大丈夫。
    今后的离别还很多,战斗的日子还很长。
    小小的寝室重归平静,胡唯拿起自己留的那张和杜星星拍过的合照,收进包里,拎起行囊在外头关上了寝室的门。
    有和他关系交好的人出来送他,也有始终看他不顺眼的,在背后议论纷纷。
    “风水轮流住转,这人哪,最怕乐极生悲。”
    “怎么了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哪?都传疯了。”努一努嘴,示意胡唯的背影。“总部没去成,被发到喀城了。”
    有人惊愕捂住嘴:“真的假的?是犯错了?临时下的处分?”
    “谁知道怎么回事,命令刚来。”
    “啧啧啧,这可真是。”
    教工楼六楼的办公室里,蔡喜和宋京生并肩站在窗前,看着那个孩子穿着迷彩棉衣,背囊,独自走出宿舍楼,走过‘热烈欢送结业战友’的红色横幅,走过操场,渐渐消失不见。
    蔡喜从鼻子里出气,“现在这样,你很满意?”
    宋京生满眼愧疚,可再愧疚,腰板也挺的很直:“老排长。”
    “走出去,不见得是坏事,真正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会有作为。”
    “你把他在雁城关了三年,该飞出去看看了。”
    又是一个深夜。
    卫蕤自己开车,来到虬城南园位于右街上的一个后门,这里以前是个荷花公园,现在上了冻,十分萧条。
    路边已经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似乎正在等他,车窗降着,胡唯衬衫领子敞着,棉袄脱了叠在后头,正在吸烟。
    他不知道在这等了多久,车里烟味很重。
    卫蕤从自己车上下来,甩上车门,坐进胡唯车里,一上来就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来的匆忙,连大衣都没穿。
    胡唯没说话,把烟头含在唇间,倾身从风挡玻璃前拿了个信封给卫蕤:“这个,我走之后你再给她。”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事……没缓?”
    “没有。”
    “那她怎么办?”
    “不知道。”
    “那就分手吧。”卫蕤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没有任何私心地,站在公平的角度。“她才二十四岁,刚考完研究生,将来的路长着呢!谁会知道她未来遇见什么人,发展成什么样,你没道理这么捆着她,让她看不见你人,摸不着你影,还这么等,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小胡爷淡淡咧嘴笑了笑,下定了决心似的,眼神透着坏,透着破釜沉舟,透着谁也无法撼动的坚定。
    薄唇轻启。
    “我不——”
    卫蕤不解:“为什么不?难道你就想这么拖着她?你十年八年回不来,就让她等你十年八年?或者,让她跟你到那地方去?也把她晒得皮肤皴了,黑了,没个合适她的工作,天天守在周转房里给你洗衣做饭带孩子?偶尔站在山头看家乡?”
    头重重靠在座椅上,卫蕤眼中冷漠:“胡唯,你不能这么自私。”
    小胡爷轻轻闭上眼。
    他不听。
    “如果在虬城,考上个好学校,或者——”卫蕤咽了下口水,慎重地说。“我送她出国,无论哪一种,你心里都比我清楚,她的人生一定会比现在丰富多彩。你想过没有,也许就是她接触的人和事太少了,才会局限于你,非你不可。等你走了,她不再等着你,守着你,有了自己生活重心,那时她的选择才是最公平的。”
    “长痛不如短痛。”
    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太难。
    把那么一个人硬生生从自己身边推开,让她走的远远的,让她别等别守别盼,她盈盈无措地望着你,天真的问,小胡哥,你到底怎么了呀?
    心如刀绞。
    胡唯始终闭着眼。
    卫蕤也开始沉默地望着窗外。
    他低声咒骂:“这他妈叫什么事啊……”
    太阳渐渐升起来,普照寒冬大地。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1月1号。
    二丫揉着眼睛起床,看见外面积雪,打着呵欠洗脸刷牙,她想今天要去学校找胡唯,总不能两天联系不上,这人就没影了吧。
    他要是忙出不来,她就陪他吃顿肯德基再回来。
    上次他说把腮帮子咬破了,食堂伙食不好,吃不上肉。
    点个原味鸡腿,二丫吃外面的脆皮,把里头没滋味的肉给他。
    想的好好的,用毛巾擦了脸出来,二丫想把屋门打开串一串新鲜空气,手刚摸到门栓上,隔着玻璃,她看见了正在房檐下蹲着的胡唯。
    他背对着自己,裹得严实,正打着电话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院子的雪。
    二丫惊喜,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想从他身后扑过去搞个突袭,怕有声响惊动了他,还把鞋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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