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就是一个祖孙三代和乐融融的普通人家。
    她爷爷杜稽山曾是一名总工程师,年轻时当过铁道兵,参与修建几条重要铁路,后来部队撤编转业,又给编到下属相关单位搞工程,从事材料研究几十年,到了年龄离休后,被雁城大学聘请回来做了理学院荣誉教授。
    杜嵇山这一辈子,和老伴共育有四个儿子。
    前三个,分别是二丫的大伯,二伯,和三伯。
    这几个儿子成家立业后,又给老爷子添了一窝孙子。
    众人都说杜嵇山有福气,家里男丁多,将来个个都是顶梁柱,谁知每到年节聚会时,杜嵇山忧心忡忡看着家里一大帮秃小子,就悲从中来。
    他老伴去的早,眼见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啥时候这几个儿子能争争气,也让他闭眼之前抱上孙女。
    这个愿望日想夜想,终于在杜嵇山六十大寿那年,让他家老四实现了。
    时间再度拉回二十四年后的今天——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雁城大学家属楼前,刚熄了火,就有人从楼里出来微笑着迎接。
    “你俩倒是赶得巧,一块办事去了?”
    二丫笑嘻嘻提着大包小裹下车:“没有,跟小胡哥在家门口碰上的。”
    “三伯,过年好啊。”
    “过年好。”杜希依旧是淡淡笑着的模样,很有长辈风度。“快进屋吧,他们都念叨你一上午了。”
    “好,这就去。”
    目送着二丫钻进楼道,一直跟在她身后那辆车里的人才开门下来。
    两人目光相对,他先叫了他一声。
    “爸。”
    “哎。”杜希和蔼地答应下来,背手站在原地,始终很稳。
    打过招呼,年轻男人绕到车后,掀开后备箱开始往下一箱箱搬东西。
    杜希见状道:“怎么又拎东西,都说了家里什么都有。”
    年轻男人动作没停,又钻进去捞了个蛮沉的箱子:“不值钱,托朋友给爷爷弄了箱酒,还有点水果,总不能空手来。”
    杜希上前帮忙关上后备箱的盖子,这才露出几分关切之色:“走,进屋,进屋说——”
    一老一少边走边说话,看得出小的很疼老的。
    五六箱年货摞在一起,硬是没让杜希伸手帮忙,不肯让他吃一点力。
    杜希为他拉开屋门,边走边询问道:“工作都办完了?”
    “办完了。”进了大门,年轻男人将东西堆在墙边,低头换鞋。“您这几天也全休?”
    看得出是个十分有规矩,有教养的人家。
    一双双鞋子摆在门口,谁都没乱扔,全放在架上码的整整齐齐。
    “初二初三去值班,过年放鞭炮出事故的年年都不少。”
    杜希是搞医的,雁城医科大学某附属医院的急诊科主任。
    不知是否与职业关系懂得保养有关,杜希看起来十分年轻,身上有一种沉静气质。那种在医院能够让病人信服,在家里能让人尊敬的气质。
    而与杜希说话这人,刚才与二丫一路回家的,正是杜希的继子。
    胡唯。
    说起杜希这半生,也蛮传奇。
    他今年五十出头,结过两次婚,至今没有子女。
    第一任妻子与杜希结婚没几天就离了,拿着初恋从美国寄给她的信声泪俱下,说对不起杜希。杜希能说什么呢,闷声和人办了离婚手续,窝在当时医院分配的筒子楼里发起高烧,好几天没出过门。
    都说这件事情对他打击沉重,要不怎么会单身十多年不愿意再娶?
    直到杜希遇上第二任妻子。
    是一位知名歌舞团的舞蹈编导,也是胡唯的亲生母亲,名叫胡小枫。据说女方是在杜希去外地开研讨会时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时间不长,两人就决定一起生活。
    当时杜家上下一片反对。
    且不说那女人是个离异的,她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岁数也不小了,你娶她还能再生了吗?你图漂亮?是,很有气质,但是年轻漂亮的哪里没有?就非得是她?非要给别人的孩子当爹?
    可杜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都无果。
    就这样,胡小枫放弃了在歌舞团的工作,带着和自己前夫的孩子嫁进了杜家,成为了专职太太。
    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常言语,可肚子里的学问却不见得比杜希少,甚至更多。
    那年二丫爷爷病了,住在杜希工作的医院里,老爷子身边缺个能照顾的人,身为儿媳的胡小枫主动提出来每天给老爷子送饭,料理生活琐事。
    老爷子在病房里搞工作,胡小枫就帮他放好桌子,铺好图纸,不做声响地出去。等工作弄完了,她已经把午饭用保温饭盒做好提了来。
    就是那段时间,胡小枫得了杜家众人的敬佩和认可。只恨天妒红颜,在杜希和胡小枫共同生活的第三年年初,胡小枫去世了。
    胡小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杜希和她留下的儿子胡唯。
    当着自己母亲墓碑,胡唯披麻戴孝,当场咣咣咣给杜希磕了仨响头。
    说。
    我妈带着我来您家这几年,您待我不薄,把我当亲儿子,从今以后,您要是不嫌我,我就跟着您过,孝敬着您,什么时候您想再成家,不方便了,我胡唯二话不说,马上就走,不管多远,您用得着我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还回来。
    杜希搂着胡唯哭的老泪纵横。
    我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找了,再不找了,从此咱们爷俩相依为命。
    父子痛哭,在场人无不沉默。
    心中不禁暗想,这胡小枫可真不是个普通人哪,活着的时候收人心,死的时候伤人心,连带她这儿子也非善类,年纪轻轻聪明的很,懂得审时度势,亲妈这一走,与情理他该是从哪来回哪去,万万没想到拴上了杜希的心,抓着他没儿没女这条软肋,心甘情愿寄人篱下,为自己将来谋个好前程。
    你要说杜希不是胡唯的亲生父亲,确实不是,两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可要说不是,一起生活了十年,逢场作戏是万万做不来的,父子俩那股互相敬着,互相惦着的感情,胜似亲生。
    今天雁城很冷,进了屋也难掩一身寒气,胡唯脱了外面穿的棉袄,又单手解开里头的外套,主动跟正在下象棋的大伯二伯打招呼。
    二伯杜甘听见胡唯拜年头也没抬,拄着腮帮子专心象棋,有些心不在焉:“好长时间没看见你小子了,忙什么呢。”
    胡唯将外套随手搭在一张椅背上:“瞎忙。”
    大伯杜敬笑呵呵地:“跟你们主任去给家属送年货了吧。”
    杜敬搞政工工作二十年,虽跟胡唯不在一个系统,但也算了解。
    “诶呀——忙人,都是忙人,胡唯忙,二丫也忙。就咱们这些老东西来得早,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杜甘叹气,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
    二丫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听见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其妙:“我又没惹你,好端端说我干嘛?”
    “谁说你了,钱哪天挣不行,非得大过年去办?”
    脱了棉衣的二丫里头穿了身黑套装,白衬衫,颇有些银行窗口办事员的范儿,听了这话嘿嘿干笑:“临时救场,……也没挣多少。”
    二伯杜甘是个生意人,说话财大气粗:“没挣多少就更不该去了,就应该在家里老老实实陪你爷爷。”
    话罢,他压低声音,恨恨点着她,骂二丫不开窍:“你哥不回来,他心里就盼着你一个。”
    二丫听了不作声,调头就往楼上跑。
    她二伯在楼下一瞪眼:“没规矩!我话还没说完你干啥去?”
    二丫也不理他,清脆丢下句话:“给爷爷磕头!”
    杜嵇山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敲门,行动迟缓地扶着床头坐起来。
    二丫站在门口,先是探进一颗脑袋瓜,笑容可掬:“爷爷,我回来了。”
    杜嵇山戴上老花镜,仿佛就在等她似的:“快进来。”
    “外头冷吧?”老人拉开床头柜抽屉,端出个发旧的铁皮盒子给她:“年前离休办往家里送了点水果,有你爱吃的草莓,一会让人给你洗洗。”
    “上午的事都忙完了?”
    “都忙完了。”二丫在椅子上端坐,见杜嵇山想去捞水杯,她先一步把杯盖旋开,递到他手上。
    “都忙完就好,年轻得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可别像杜跃似的,见天没个正经工作……”
    杜跃是二丫的小堂哥,因家境优渥,整日花天酒地,老爷子很看不惯。
    温吞喝了水,杜嵇山从枕头底下摸出块蓝手绢,四角展开,是个红包。
    “就等你回来呢,趁着几个哥哥都不在,今年本命年,爷爷多包一些压岁钱,祝你新年平平安安的。”
    看见红包,二丫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可面上还要装的扭捏一些:“爷爷,我不要了,几个哥哥上大学以后都没拿的。”
    杜嵇山疼爱拍了拍她的头:“跟你爷爷还搞这一套?多大了在我眼里你也是孩子。”
    二丫捏着份量不轻的红纸包包,微垂着头,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
    杜嵇山望着二丫始终是慈祥和蔼的,可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想着别人。
    之前曾提起过。
    杜嵇山和二丫的奶奶这一生共有四个孩子。
    之前的三个儿子,刚才都在楼下见过了。
    大伯杜敬,二伯杜甘,三伯杜希。
    至于一直没提起的杜家老幺,杜小满,也正是二丫的父亲。
    如果说她三伯这半生命运坎坷,婚姻不幸;那她父亲就更值得讲一讲了。
    杜希与杜小满原是一对双胞胎,先后间隔半分钟出生,杜嵇山当时知道悲喜交加,喜,喜一次得了两个孩子,都身体健康;悲,原想是个女儿,没想又是儿子,而且还是两个,家里生活实在拮据。
    于是老三起名随着老大和老二,老四则起名叫小满,意为“日子圆满,到此为止”的意思。
    杜小满在几个兄弟中最受宠,也最聪明。
    八十年代考入西安知名大学物理系念书,毕业后留校,娶妻结婚,对象是他研究生时期的同学,两人同属知识青年,有理想有抱负,结婚后一起住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婚后一子一女相继出生,凑齐个好字。
    只可惜在二丫五岁那年,杜小满单位组织踏青集体登山,结果遇上暴雨山体滑坡出了事故,二丫妈妈坠崖,她爸爸情急去抓,夫妻二人双双丧命,被找到时,丈夫抓着妻子的手,面目全非,场面惨烈,见者落泪。
    这下各位看官该明白了。
    二丫——
    原是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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