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接生婆掀开帘子出来了,脸上有些尴尬的给靳山道喜,又是一个女娃,靳山手中的旱烟袋也拿捏不稳的掉落在地上。
    靳安也是满脸失望,靳蓉尴尬的收回了还在他肩膀上的手,也不知该怎么出声安慰,只得上前捡起靳山的旱烟袋,追着他进了正屋,在烟锅里压好烟丝,才递给靳山。
    靳蓉要给他点火,靳山扭了一下身子避开她,自己点着了火,一明一暗的抽了起来。靳蓉知道父亲是一心想抱孙子,可一连生了三个孙女,大失所望,所以迁怒别人。可是她也不敢和自己的父亲叫板,只得乖乖的站在一边,捡好听的跟他说。
    靳安在院子里呆立了半天,把手里的红糖纸包放在自己屋里的窗台上,冲过去拿起锄头就要走,走到灶房的时候,又停下脚步说道:“小华,你今天后半晌就不用去地里,你的那点活俺给干了,不会耽误你拿工分,你在家里好好照顾你嫂子。”
    不用去地里干活,靳华自然高兴,连忙答应。靳安又转首道:“大春,你也别乱跑出去玩,在家帮你小姑打下手。”
    大春慌忙答应,靳华不满的接道:“大春最听话了,那有出去疯玩,疯玩的是二喜吧,大哥怎么不说她。”
    靳安垂头丧气的道:“她还小呐,你和她较什么劲?”说完,背着锄头就出了院子下地去了。他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耽误一会就拿不了整工分了,本来一家的口粮就不够吃,可不能再耽搁了。
    靳家一下午都是低气压,靳蓉深悔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偏挑今天这个日子回门。很想一走了之,却又担心父母年纪大了,这么伤心失望再有个好歹,便劝了一下午。
    对于儿媳又生了一个女娃,做婆婆的王敏也不高兴,但她性格内敛,不善言辞。只管低着头忙里忙外的,虽然脸色不好,但好歹没有出声责骂。靳山却是掩藏不住满心的失望,把屋里的东西弄的乒乒乓乓的乱响,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靳蓉劝解了一会,靳山发黑的脸色才好点,靳蓉这才有点不放心的回去,临走的时候,又拐到了地里,想要再劝劝靳安。
    来到地头上,就听见地里一起干活的人冷嘲热讽,靳安却没有反驳,只管低着头干活。那些人见他不反驳,说的更加起劲,也越说越难听。
    靳蓉再也忍不住,快走了几步冲到了地头,大骂道:“是那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俺家生什么关你们什么事,女的怎么了,女娃娃孝顺,像你们这些臭男人娶了媳妇忘了娘,有什么好的。”
    有人阴阳怪气的接口道:“男娃娃是传宗接代的,如果都生女的,那不断了香火。”
    靳蓉大怒,插着腰叫骂:“胡说八道,多少家没生男娃娃,也没见我们国家就没人了,还差你这一家。再说俺嫂子既然能生女娃娃,那到时候肯定能生出男娃娃,你凭什么就敢咒俺们家。”说完又气哼哼的对靳安说:“大哥,他敢咒咱们家,你快上去撕他的嘴。”
    靳安不动,依然锄着地道:“都是乡里乡亲的,别吵了,他也没明着说啊。”
    靳蓉气的青筋直冒,也顾不得自己的鞋了,就要亲自下地去撕那人的嘴,那人顿时怂了,嘴上却不肯认输:“你嫂子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娃,你敢说心里不嫌弃,装什么呀。”
    虽然大嫂接连生了三个侄女,靳蓉心中也嫌弃,但自家嫌弃行,别人也敢多嘴,她就容忍不了了,叫嚣道:“女娃娃怎么了,俺家侄女到时候都是要嫁进城里的吃商品粮,眼气死你,你就配在这土里刨食,一辈子坐井观天。”
    见靳蓉成语都出来了,那人顿时说不出话来,别人也很是敬佩的看着靳蓉,而且也多半知道她的脾气,都闭口不言。
    靳蓉骂骂咧咧的一会,见众人都不再说话了,才愤愤不平的住了嘴,把靳安叫到地头说了几句话才走。临走的时候又大声道:“你们有本事,到俺嫂子跟前说去,看她不骂死你们。”
    比之蒋勤,靳蓉就有点小巫见大巫了,蒋勤那火爆脾气,能骂半晌不带重样的。蒋勤勤快能干,地里活也是一把好手,性格泼辣爽朗,才嫁过来的几年,大家见她默默地跟着靳安侍弄庄稼挣工分,不显山不漏水的。以为她性子软是个好糊弄的主,没想到生完二喜,有人风言风语的传到她耳朵里。
    蒋勤跑到人家里骂了半晌没停顿,还不带重样,后来村子里的人才知道她的厉害,没人敢再招惹她。
    第4章
    如今蒋勤月子里,不能出门,便有些人忘了她的厉害,在背后嚼舌头。这一被靳蓉提醒,大家顿时都老实了,虽然暗地里嫌弃,但明面上却不敢再说三道四了。
    但靳山也有二三天没敢去大槐树下吃饭,在家中摆了几天的脸色,蒋勤虽然脾气火爆,但到底是生了三个闺女,也不敢和公公叫嚣,忍气吞声的照顾刚出生的小女儿。
    靳山虽然也重男轻女,但到底走村串乡的,有些见识,加上自家大姑娘嫁的好,那点子迂腐思想不是很严重。摆了几天的脸色,家里大的小的都是谨小慎微的,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惹的他不高兴。
    过了半个月,王敏把婴儿抱过来给他看,靳山还一副嫌弃的模样,死活不接,可是眼角看见那粉粉嫩嫩的小人,冷硬的心顿时化了。
    新生的婴儿白白嫩嫩的,小胳膊小腿胖乎乎的,跟莲藕似的,一节一节的。而且皮肤很白,就跟家中的白面似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而且最惊奇的是这孩子的头发是自来卷,毛茸茸的贴着头皮卷曲着,跟个洋娃娃似的,可爱极了。
    靳山顿时就忘了刚才自己还嫌弃的连抱都不想抱呐,此刻却是起身接过来就抱出门显摆去了。
    急的王敏在后面大喊:“还不满月呐,你往哪里抱?快回来……”
    可是靳山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到了大槐树下,在自己的专属宝座磨盘上坐下后,就招呼正在吃饭的乡亲过来看。
    在乡下,缺吃少穿的,生的孩子也都小猫似的皱巴巴的。但靳家一心想抱孙子,蒋勤怀了第三胎的时候,一家子都紧着她吃,这孩子生下来却是白白胖胖的,惹人喜爱。只是到底是受了亏,孩子的头发稀疏柔软,还卷曲,多半是营养不好,但很好看。
    众人见了也很是喜欢,有人说道:“这孩子真洋气,看着跟城里的洋娃娃一样。”
    马上就有人符合,但也有人阴阳怪气的:“洋气又能怎样,再洋气也是女娃娃。”
    靳山马上反驳道:“女娃娃咋了,你看看我们家小蓉,到城里享福去了。我家小孙女这么好看,以后那城里的人不是争着娶,哼……”
    靳民撇嘴道:“女娃再好,能给你传宗接代,能给你养老送终啊。”
    靳民和靳山年纪相当,两人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后来一起去放牛的时候,看到一个泥瓦匠饿昏在路边。靳民怕惹祸上身,转头就跑了,靳山却好心的把人背到了自己家中。
    那泥瓦匠在他们家吃了一顿饱饭,就把自己平生所学教给了他,靳山也刻苦学习。四里八村的有人喊,即使出工回来累的半死,也会去给人帮忙。
    工钱自然是没有,但淳朴的乡亲也不会让他白忙,有时候给瓢棒子面或者一把青菜什么的,因此靳山迅速在四里八乡扬名立万。
    后来被生产队分配进了施工队中,算是技术工,不仅能拿整工分,活也省力,还管一顿饭,省了家里的口粮。
    靳民就和他生疏了,四处散风说是靳山抢走了那泥瓦匠,捞走了好处什么的。但靳山心好,给乡亲们干活,从不偷懒,即使什么都不给,管顿饭就行,所以在方圆百里,名声很好。
    靳民就更看他不顺眼,不管什么都要和他对着干,靳山顾念情分便一直忍着,不和他一般见识。
    可如今说自己的孙女,顿时就有点不高兴了:“俺还结实着呐,就谈得上养老送终了,就算要养老,俺还有儿子呐。俺家二小子在县里学医,等到他学出了头,还怕没有好姑娘嫁给他,到时候给俺生一堆的孙子,抱都抱不过来。”
    靳山现在对老大靳安也失望了,就寄希望与自家老二了,靳武一表人才,还识字,这以后说媳妇肯定不难。想到这他更加美滋滋的看着怀里的孙女,以后孙子肯定会有的,自己还年轻,一定能等到孙子降生的那一天的,但眼下这宝贝孙女也不能受委屈了。
    有些人也不以为然,但这孩子实在好看,雪娃娃似的,还洋气,有的就伸手想要抱抱。靳山却紧紧地抱着孙女,谁都不给抱,好似别人会抱跑一般。
    众人不由失笑:“大山伯,这女娃子娶名字没有。”
    靳山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因为家里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娃,他心中不满,就忘了给孙女取名字。如今被问起,就有些犯难,看了看头顶的大槐树沉思。
    靳槐花,不好听,太俗气,配不上自己好看的孙女,靳桂枝,也不行,靳山不禁摇了摇头。旁边的人等急了,不由追问起来,靳山被逼的无法,就脱口道:“靳三春。”
    靳民不失时机的撇嘴:“你们家大丫头不是就叫大春,这个也用春字,你是起不出来乱叫的吧。”
    靳山挑眉道:“呸,我满肚子学问,多的是名字,可是她们姐妹们排着,她排行老三,如今又是春天,叫三春最合适。”
    此时靳山怀中的靳三春很是应景的笑了,靳山顿时高兴的说道:“你看我们家三丫头喜欢自己的名字,笑的多开心。”
    靳三春皮肤白,大眼睛水灵灵的长的很是好看,这样咧着小嘴一笑,就更好看,惹得旁边的人眼热,可是靳山不许别人抱,只得围着他眼巴巴的看着。
    靳山高兴的很,坐在磨盘上,只要来一个人,就叫人家过去看,他自己倒是连饿都忘了。还是靳华过来送饭,他才舍得把三春交给她,嘱咐了两三回才松手让她带回去。
    于是靳山除了到大槐树下吃饭以外,就又多了一个爱好,抱着自己越长越好看的孙女三春去显摆。
    第5章
    到了春天青黄不接,麦子没下来,好多人家都断顿了,连一向节俭的靳山家都没什么粮食了,好在此时榆钱,槐花都开了。
    生产队就组织妇女孩子一起去摘,虽然工分少点,但摘完后能分点槐花吃,众人干的还是热火朝天。就是和二喜一样的懒孩子,此时都变得勤快无比,抢着干。
    那棵槐花树已经过百年了,树冠庞大,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槐花,不一会就摘了一大堆,小山一样。
    有的孩子们偷偷的捏了一串塞进嘴里,大人看见了也没开口指责,孩子们更加胆大,不一会那小肚子都吃的鼓起来了。
    摘完后,队里来人过了称,按人头一人两斤分给每家每户,剩下的就拉走了。看着大车大车的槐花被拉走,靳家庄的人都心疼的很,但也不敢阻止,只能拿上自家分的回去。
    接连数天,家家户户都是蒸槐花,有的家里连棒子面都没了,四下里去借,可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的粮食也不富裕了,哪里能借得来。
    靳民却跟靳山家欠了他似的,上门来借,靳山不给就赖着不走。蒋勤气的眉头倒竖,拉扯住靳民进了正屋屯粮食的屋里,让他自己看,那盛粮食的缸已经见底了。靳民还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以为他们是藏起来了,四处的扒拉寻找。
    最后见实在找不到就道:“那就把这点借给俺吧,俺也不嫌少。”
    蒋勤不由气结:“靳民叔,俺们家靳武在县里,家里只有靳安一个壮劳力,这么多张嘴等着养活,俺们家的口粮也不够吃。这点子棒子面你要是借走了,那俺们一家喝西北风,活活饿死不成。”
    被蒋勤数落,靳民的脸上挂不住了,就揭她的短处道:“谁叫你生那么多的丫头片子,不能干活,光能吃了。”
    蒋勤气的倒仰,插着腰指着靳民的鼻子道:“俺喊你一声叔,你就蹬鼻子上脸了,俺生丫头怎么了,又没吃你们家的粮食。你老倒是生了一个儿子,却好吃懒做的,一天才拿五个工夫,还不如我一个女的,俺一天还能拿八个工分呐,俺们家大春一天还三个工分呐……”
    蒋勤连骂带数落,一路把靳民骂出了院子,只骂的靳民头也不回的跑远了,才转身回来。
    回到院中,见一家人都痴痴呆呆的看着她,蒋勤顿时不好意思了,端起三春的尿片子就要到河边去洗。
    王敏却一把夺了过去:“三春还要吃奶,凉水一激再回奶就不好了,你忙了一天在家歇着吧,这几片我一会就给洗了。”说完,又回头对靳华说:“你嫂子还奶孩子呐,用那棒子面给她熬碗汤喝。”
    家里粮食断了,现在晚上一家子都吃的野菜汤,洒点盐就着槐花饼子吃,那点棒子面金贵的跟眼珠子似的,现在王敏却要拿出来给蒋勤熬汤。
    靳华有些诧异的看向靳山,靳山却白了她一眼:“你娘让去就赶紧去,磨蹭什么?”
    王敏的脾性好,她家里姊妹多,从小被欺负惯了,做什么事都是忍气吞声的,不敢多说话,但靳华知道,虽然自己的娘少言寡语的,但家里许多大事还是她暗地里拿主意呐。别看靳山在外面人五人六的,但关了门也要听自己媳妇的话,便贼兮兮的笑着去挖面了。
    蒋勤摸不着头脑,有些不好思议的说:“不用,还是省着点吧,咱家都没吃的了。”
    靳华笑道:“那可不行,嫂子,你只要把三春养的白白胖胖的,就是咱们家的大功臣了。”
    蒋勤耷拉下了脸,郁闷的说:“什么大功臣,三春再好,毕竟是个女娃子,咱爹一心想要孙子呐。”
    靳华安慰道:“嫂子能生女娃娃,那肯定也能生男娃娃啊,来年一定能给咱家添一个大胖小子。”
    蒋勤不由展颜笑道:“就你嘴甜。”
    靳华和蒋勤姑嫂关系很好,闻言伸了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就跑进上屋去了。
    可即使再节省,粮食还是见底了,靳华提议到县里让自己的姐姐还有哥哥想想办法,可靳山死活拦着:“你哥哥姐姐也不容易,别去麻烦他们了,我们勒紧腰带挺挺,麦子马上就下来了。”
    靳华挑眉:“大哥大嫂还要出去挣工分,收割麦子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啊,爹你知道心疼大姐和二哥,就不心疼心疼俺大哥大嫂,还有这三个小丫头。”
    靳山在压井台上磕了磕烟袋锅子,气哼哼的道:“就你牙尖嘴利的。”
    靳华的性格随王敏,比较温和,可是和靳蓉还有蒋勤朝夕相处久了,被耳濡目染的也有些小脾气。
    靳山不许她去,她偏不听,第二天上午去队里请了假便去了县里,先去找了靳武。靳武十七,长相清秀,因为没下地干活,脸孔很是白净,只是身量还没有长成,有些瘦弱。
    听到家里断了炊也没办法,他在卫生所里学医,就只管饭,没有工资,哪里有办法,便领着靳华去钢铁厂找靳蓉。
    靳蓉听说家里的事,难为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兜头数脸的把靳华斥骂了一顿,靳华这时哪里敢和姐姐较劲,就只垂首听着。
    最后,靳蓉偷偷拿了丈夫的工资还有粮票,去买了十斤玉米让靳华带回去,还怕路上不安全,便叫靳武送回去。
    靳武还老大不愿意,靳蓉那脾气张口就是一顿骂:“爹娘养你一场容易吗,这点活你都不想干,要你做什么,你也别回咱们家了,找别人家去当少爷吧。”
    靳武嗫嚅:“我……我卫生所里还有事呐。”
    “那比咱们一家子的性命重要,现在那家不是饿的两眼发绿,小华又是姑娘家,要是路上这救命的粮食被抢了怎么办,这可是俺冒着挨打的风险才偷偷买的,你给俺老老实实地送家去,要是出了什么茬子,俺就没你这个弟弟。”
    第6章
    张建国是合同工,工资低,一个月只有十几块钱,还要给在乡下的父母一半,他们夫妻也过的艰难。好在钢铁厂的食堂管饭,这年头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但那点钱也金贵的很,轻易是不能动的。靳蓉偷偷拿了去救济自己娘家,张建国知道了,那肯定是场硬仗,但靳蓉也顾不得了。
    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可靳武还推三阻四的,靳蓉那能不生气,把他骂的狗血淋头的。靳武从小没少被靳蓉骂,哪里能辩得过她啊,只得不情不愿的背着粮食,和靳华一起回家,可刚出了县城,靳武就把那袋粮食给了靳华背。
    靳华在兄妹中年纪最小,性格又柔弱,哪里敢违逆二哥的意思,就自己背着沉甸甸的粮食,虽然累,可是心中却是高兴的,至少一家子有吃的了,可以熬到收麦子的时候。
    两人紧赶慢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着锅里黑漆漆的野菜汤,还有那泥巴一样的蒸槐花,顿时脸就黑了,非要王敏去把玉米打磨了,熬糁子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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