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适看了黎公公一眼,笑笑道:“羡慕。朕从小到大,做的所有事,都是身份带给朕的,是朕该做的,却没有一件,是朕自己真心想做的。”
    黎公公听罢,心里委实心疼叶适,陛下是他照顾着长大的,幼时在宫里,因为天命,不能离开坤宁宫,没去过御花园,没看过太液池。
    离宫后,又在傅公公的指导下,日日读书学习,甚至连外出和同岁的孩子们玩耍一会儿,都不能如他所愿。
    现如今,虽做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却无疑是将他换了个地方囚禁,御乾宫,好似牢笼。
    念及此,黎公公心疼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国不可一日无君,多少百姓的生计,都系在陛下一人身上,他勤政,百姓享福,他享福,百姓受苦。
    黎公公眉心不由皱起,开口劝慰道:“陛下……这画啊,画画也就罢了,莫要上心。想得越多,越爱钻牛角尖儿。”
    叶适笔尖微滞,随后笑道:“放心吧,朕知道。”
    说罢,叶适继续埋头作画,黎公公站在一旁,帮叶适磨朱砂。
    约莫过了两刻钟,叶适忽而蹙眉,看着纸上自己画下的哪咤,觉得有些不满意。
    他想了想,将笔搁在笔架上,将桌上的那副画拿起,团成团扔出了桌外,而后又重新叫黎公公裁了纸,再次提笔画起。
    然而越画,姜灼华的面容在他的心里就越清楚,想念夹杂着丝丝抽痛,叫他越来越无法凝神作画,画得也就越发不满意。
    就这般画成后扔,扔了又画,一上午的功夫,尚书房的地面上,就多了四五个纸团子。
    再叶适又将一张画好的画团成团扔出去后,黎公公看不下去了,劝道:“若是画不好,陛下先别画了,晌午了,先用午膳吧。”
    叶适闻言,撂下了笔,伸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对黎公公道:“陪朕去御花园走走,等回来再传膳吧。”
    黎公公应下,跟随叶适去了御花园。
    在御花园闲逛了半个时辰,叶适方回到御乾宫,命传了午膳,吃过后,再次进了尚书房。
    然而,叶适一只脚刚踏进去,便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女,蹲在地上,捡了一张哪吒的画像,打开来看着。
    叶适冷眼瞧了瞧,这是谁敢进他的尚书房?
    想着,叶适走了进去,那少女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但见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样貌清雅英俊,气质俊逸如仙。
    只看了一眼,那少女面上便漫上一层妃色,真没想到,陛下竟然是这般万里挑一的样貌,出众非常。
    过去对陛下,心里只有对他才华的崇拜,而今日亲眼见到真人……自己梦想中的良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姚诗卉忙跪地行礼:“民女姚诗卉,拜见陛下。”
    叶适自是认出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绕到书桌后椅子上坐下,背靠在椅背上,冷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叶适没叫起来,姚诗卉不敢起身,跪着调转了身子,面对叶适,低眉颔首的回道:“回禀陛下,民女乃是姚司徒之女。已是春天了,民女在府上酿了桃花酿,爹爹记挂陛下日日朝务繁忙,便让民女给陛下送来两坛,以解春困。民女如实禀报给侍卫,侍卫便让民女进来送桃花酿。”
    叶适勾唇笑笑,司徒之女,怕是他们不敢拦吧。
    借送桃花酿之名,前来叫他相看,若是看上,是不是下一步就顺理成章的立后大婚?司徒好打算啊,借送人进尚书房之举告诉他,在宫里,他还是有些地位的。旁人都是想着怎么巴结他,唯有这个姚司徒,总是想着制衡他,哼。不知等他知道自己女儿曾经做过什么后,是不是还有这份自信?
    见陛下半晌没有言语,姚诗卉便只好自找话题,拿起手边方才打开的纸团,说道:“不知是谁送来的画,惹了陛下不快。哪咤自刎,如此血腥可怕的画,怎能送到陛下殿上?要画也该画莲花重生的哪吒,正如现在的陛下,光芒万丈。”
    她进宫前,爹爹就叮嘱她了,永熙帝脾气差,常拿手里的东西砸人,这些画,想来是哪个不长眼的画的,不和陛下心意,惹了陛下生气,才被团成这样用来砸人。
    姚诗卉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丝毫没有没有注意到,那溢满叶适眸中深深的厌恶,莲花重生的哪吒?做无知无觉,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吗?
    叶适委实不想多跟她纠缠,便直言道:“一年多未见,姚小姐显然已经不记得在何处见过朕了。”
    姚诗卉闻言愣了,她何曾见过陛下,陛下这般出众的样貌,若是见过,她定是不会忘的,正欲开口回答,却听叶适接着道:
    “哦,朕忘了,姚小姐眼高于顶,当日在明嘉公主府,又怎会多分一眼给身为男宠的朕,自是不记得见过,连朕碰过的帕子,都厌恶的叫人扔了。”
    明明已是阳春三月,然而叶适的声音,却如三九天最凛冽的寒风,在姚诗卉耳畔刮过,渗进她的心里。
    陛下登基前,难道、难道就是姜灼华的男宠?怎么可能?
    但是由不得她不信,事实摆在眼前,前一刻还在做皇后梦的姚诗卉,这一刻彻底跌进了寒冰地狱里。
    忙磕头请罪,声音吓得颤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民女家教严苛,当日、当日委实不敢……”
    “哼。”叶适冷哼一声,接过话,厉声骂道:“不敢什么?不敢跟朕这等人同流合污是吗?带上你的东西,滚!”
    泪水落出姚诗卉的眼眶,她何曾被人这般骂过?她强忍着哭声,双手颤抖着从地上抱过自己的两坛桃花酿,跪行退出了尚书房。
    姚诗卉走后,叶适站起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纸团,护若珍宝一般的将它缓缓展开。
    那个拔剑自刎的哪咤,引入眼帘,透过画,他仿佛见到了自在洒脱的姜灼华,仿佛听到了她,从不以袖遮唇的爽朗笑声。
    姜灼华的面容在他眼前越清晰,这牢笼般的御乾宫,就愈发宛如一座大山压在自己身上,让他只觉喘不上气来。
    这满屋里的陈设,没有一件不是珍宝,羊脂玉做的镇纸、景德镇薄如蝉翼的瓷器、从蜀地送来的蜀绣屏风……
    可这一切在此刻的叶适眼里,无疑是金玉做成的笼子,将他牢牢的囚禁,一刻也不得自由。
    他拿着那副被自己揉皱了画,走到桌前,铺好在桌面上,重新一点点的将它抹展……为什么人人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皇后之位,你不愿要呢?
    叶适看着那副画静默半晌,对黎公公道:“将这幅画送去裱起来,挂在朕的寝殿。再把元嘉叫进来。”
    黎公公领命,拿起画出了尚书房,不多时,元嘉便走了进来,上前行礼道:“陛下,您吩咐。”
    叶适看向他,说道:“下午陪朕出宫,朕想去看看她,远远看一眼就好。”
    元嘉看着叶适的神色,不由微愣。
    他陪了陛下多少年,竟从未在陛下脸上见过,如此时此刻这般悲戚的神色。恍如一个被抛弃的孤儿,无助、卑微。
    元嘉不由问道:“陛下,您既然这般喜欢姜小姐,为何不直接下一道圣旨,让她进宫?您是皇帝,谁敢抗旨?”
    “她敢!”叶适看向元嘉回道,语气坚定,没有一丝怀疑,他接着道:“只要她不想,饶是我下了圣旨,她进宫也不会对我热情半点。她笑起来那么好看,我怎么忍心叫她不开心,叫她违背自己心意,跟我来这如牢笼的地方?”
    元嘉闻言,不由痛心的合目,而后行礼道:“臣,这就去准备。”
    说罢,元嘉退出了尚书房。
    姚诗卉如失了魂魄一般回到司徒府。
    姚司徒一直在正厅里等消息,他能将自己女儿送进去,就代表自己在宫里还有一席之地,永熙帝见此,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言外之意,只要他点头,那么日后,他还是无法撼动的大司徒。
    只是不知为何,许是之前永熙帝提前夺位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姚诗卉走后,他便一直等着,生怕再次出现什么变故。
    姚司徒正锁眉焦急着,但见女儿的轿子进了府门。
    姚司徒忙迎上前,不等下人出手,便伸手撩开了轿帘,见到姚诗卉的刹那,要问的话生生堵在了嗓子眼儿。
    但见姚诗卉哭得两只眼睛如核桃,哭得整个人都在抽搐,好似上不来气一般。
    姚司徒见此,怒道:“不是叫你小心说话!永熙帝脾气差,这事儿谁不知道?”
    姚诗卉摇着头,努力忍下哽咽,断断续续的说道:“不是……爹,陛下登基前,是姜府小姐的男宠……我之前、之前在明嘉公主府见过陛下,陛下曾随姜小姐赴宴,我、我……我在那时,便已将陛下得罪了。”
    姚司徒闻言,身子陡然一怔,难怪自己当初被傅公公找上后,私下里查遍京城也没能找到他,原来,他是做了旁人的男宠。
    姚司徒看向姚诗卉,根本不顾女儿受了多大的惊吓,怒而问道:“怎么得罪的?”
    姚诗卉被姚司徒这一声爆吼,吓得身子一颤,忙断断续续的将当日的经过说了一遍。
    姚司徒听罢后,双手背在后背,仰头闭目,一声长叹。
    是羞辱啊,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竟然羞辱过永熙帝。
    “呵呵……”姚司徒颓然的一笑,完了,彻底完了,他本还指望再度建立像从前那样的权力平衡,现在……一切都完了。
    姚司徒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不行,不能就这样完蛋,他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念及此,姚司徒浑浊的双眸中,闪过如暗夜地府里一般的阴翳。
    他转头对众婢女道:“送小姐回房。”
    下午,叶适和元嘉换好常服,命黎公公在御乾宫守着,然后俩人一起出了宫。
    马车在姜府后门处的巷子里停下,此处正好离清风揽月楼不远,可将三楼看的清清楚楚。
    叶适在车内,对元嘉吩咐道:“你是她妹妹的丈夫,她应当不会拒绝见你,你从前门进去,想办法哄她上清风揽月,我在这里,远远看看她就好。”
    元嘉领命而去。
    元嘉走后不久,叶适便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一直朝清风揽月楼的方向张望。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心中万分期待着,她的身影出现在楼上的情形,他一刻也不想错过。
    然而,过了许久、许久,清风揽月的三楼上,依旧空无一人,他想象中的场景,一直都没有出现。
    就在叶适越等越焦急的时候,听到车外传来脚步声,随后元嘉便先开车帘钻了进来。
    叶适忙蹙眉问道:“她人呢?不愿意去清风揽月吗?”
    元嘉在车内跪地,行礼回禀:“回禀陛下,姜小姐不在府里。我问了府里的下人,他们说,姜小姐早在去年您登基大典的时候,就离开了京城。”
    叶适闻言,恍然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他伸手一把撕住元嘉的衣领,质问道:“登基大典时她就走了?那你成亲的时候,她定是没有去,你为什么那时就不来跟我回禀?”
    元嘉忙哭丧着个脸,道:“我成亲的时候,姜小姐确实没有来,但重锦说姜小姐是怕自己名声不好,影响妹妹婚事,所以才没有来的,我信以为真了……”
    叶适松开元嘉的衣领,目光缓缓从元嘉面上移开,黑白分明的眼珠在眼眶内乱转。
    她原来早就不再京城了,他之所以能撑这么久,就是因为知道她就在京城的另一面,知道她离自己不远,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她都会耳闻。
    忙到深夜累的时候,他多少次从窗口看着她所在的方向,而现在,竟然告诉他,她早就不在京城了。
    叶适坐在车内,出了许久的神。
    元嘉看着失魂落魄的叶适,委实不敢说话,怕引来他的震怒。
    自登基大典前那夜,从姜府里出来后,陛下性情就变得喜怒无常,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忽然发火。
    现如今,官员们都说陛下脾气极差,然而,唯有他知道,陛下从前,根本不是个性情乖戾之人。
    叶适沉默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对元嘉道:“回宫。”
    第90章
    回到宫里, 叶适将黎公公支走, 并让元嘉关好尚书房的门, 这才问道:“所以说, 你也不知道她走了是吗?”
    元嘉点点头,回禀道:“臣确实不知。不如臣回去问问重锦, 然后回来禀告陛下。”
    叶适摆摆手,否定道:“你夫人最听她的话,即便你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朕交代你一件事。”
    元嘉拱手行礼:“陛下请讲。”
    说罢, 叶适取来一张熟宣,将姜灼华的样貌,原原本本的画了下来。
    不多时, 姜灼华的样貌跃然纸上, 一颦一笑,皆栩栩如生, 就好似叶适作画时,人在眼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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