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掀开垂珠软帘来,花小术正见皇后蓝霓立在向窗的紫檀木桌案前提笔描着什么。
    今日的她不比除夕夜的盛妆打扮妍丽极致,薄施粉黛妆容不重,却也足以衬托美颜如玉,风华绝代。蓝霓似有所感,抬头见到花小术来了,眉眼一弯:“小术来了,快过来瞧瞧。”
    花小术应声靠前,她来到蓝霓身边侧目看去,桌面上平铺一张画纸,纸上所绘的图案恰恰是株梨花。近来花小术对梨花带有心理性的排斥,这时见到她笔下的梨花,饶是画得再美再好,内心有也只有说不出的复杂。
    蓝霓慢条斯理道:“前阵子贤荣太长公主所设下的梨花宴真可谓是轰动全城。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我也曾经去看过,千树万树的白梨花盛放之际,风动花舞如白雪飘飞,着实醉人……”
    但见花小术神情恹恹,蓝霓嘴角一勾,忍不住逗趣道:“倘若再来个白衣翩跹的如画公子,那就更美了。”
    花小术垮下脸来:“霓姐姐,你就别逗我了。”
    瞧她幽幽怨怨的可怜样,蓝霓忍俊不禁:“行,不逗你了。”她提笔沾了丹朱点在花蕊上,细细打量,又不太满意地将笔搁下。
    “在我记忆里的你爹就如那片梨花一样,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温柔得叫人忍不住醉了。”提及故人旧事,蓝霓情不自禁流露缅怀之色:“霞姿月韵,犹如画中谪仙,乍看一眼显得极不真实,再看一眼俨然就被慑了魂般……”
    “不说出众的姿容,你爹当年才气绝顶堪称国士无双。你是不知道,这京师多少姑娘迷他迷得入了魔,就连我也差点迷得不想做太子妃了,每每看完你爹再看太子,就觉得嫌弃得不得了……”
    起初花小术还听得好好的,后来听她因为阿爹嫌弃当年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汗水就忍不住哗啦啦地直掉。
    “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蓝霓索性不画了,领着花小术悠悠踱出帘外:“你爹这样的人物,远远看着是好,拿来供着也成,嫁来作一生一世的良人还是别了。”
    花小术顿住脚步,蓝霓平静回看她一眼:“他对谁都好,对谁都温柔,正因为太好了,反而令人分辩不透什么才是他的真心。”
    “拿捏不住又难得安心,容易惹人遐想,也容易招人惦记。”
    “连你也这么觉得吗?”花小术拧着眉心,轻咬下唇:“你也觉得是他错吗?”
    蓝霓没有立即回答,她牵着花小术绕到玉缠枝的黄梨木贵妃榻坐下,这才舒眉道:“其实我家那位何尝不是一样?亏得我当年忍痛割舍对你爹的钟爱之情,结果从这个坑里跳往另一个坑,一坑还比一坑糟,简直把我坑惨了。”
    她感慨地摸摸脸:“现在重新回想,我怎么就这么有眼无珠呢?”
    “……”皇后娘娘太敢说,以至于花小术都没来得及伤春悲秋,就给愣生生惊了回去。
    蓝霓轻轻撩拨她的垂丝,有一下没一下:“其实世事总有两面,没人敢说是非对错都是绝对的。有些东西是种双刃剑,好的时候怎么看都好,不好的时候怎么看都是憎恶。固然这是人心常态,不能拿来作为怨怪的借口和理由,否则岂不就显得当初立下决意的本身是愚蠢的?”
    花小术恍惚懵懂,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蓝霓是在说她的娘亲,有那么一瞬又觉得蓝霓其实是在说她自己。
    蓝霓静默片刻,又笑了笑:“不过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你们家与太长公主竟还有这样一层私底关系。想当初你爹最为风光无限之时,也不见两家相互之间有所提及,我只道是寻常普通的世交关系来的呢。”
    花小术摇头:“我也是这次回到京师方得以知晓,从前真的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倘若太长公主真心要护你们,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庇荫。”蓝霓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没有继续往下说什么别的。
    她着人准备了甜汤,让御膳房给花小术准备一份:“说起来,我听华青说你在找馨艺园的白夫人?”
    花小术没想到年三十那晚上的随口一句询问让华青上心了,并转而告知了蓝霓:“嗯,小时候得她教授琵琶,虽说只有短短几年的功夫,但在我心里依然尊她为恩师。”
    “只不过除了拜会恩师之外,我还有些要事想要找她。但年后我又去了好几趟馨艺园,却始终不得而见。”
    说来可巧,年前宫宴繁多,白夫人忙不胜忙,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十天半个月走不开那都是常事。尤其从去年开始太后搬去了太华园后,白夫人两个地方轮流跑,听守门的小童说那简直忙得分身无暇,恨不得把自己给劈作两半。
    不过年后白夫人绝大部分时间都伴在了太华园,她本是太后专属的宫廷乐师,素来深得太后娘娘的喜爱,就连年三十的除夕宴也没有参加,而是留在太华园里陪伴太后过年。
    “是了,未出阁前我也跟随过白夫人学了几年,她的琴艺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蓝霓徐徐开口:“其实我今日召你进宫,便是为了这事。正巧近日有场筵席要开,她这几天都留在宫中编排歌谱……就是年前我与太后有些口角争执,白夫人是太后身边的人,恐怕为了避嫌她是不愿意来我这的。不过你若是真要见她,我可以着人带你过去见她,这个面子她还是会卖给我的。”
    花小术双眼一亮:“可以吗?”
    蓝霓含笑颌首:“傻丫头,当然可以了。”
    这对花小术而言简直太惊喜,毕竟她找了白夫人很多次,每回都是无功而返寻不着人,久而久之都变得颓丧起来,没了指望。
    蓝霓见她实在有些按耐不住,不好磨着她不让走,便叫华青去给她领路。
    华青脆声答应,领着花小术往宫门外去。
    恰巧宫人端着盘子徐徐而来,蓝霓见到两个青瓷小碗,后知后觉地想到忘了留花小术趁热喝完甜汤再走。
    蓝霓轻轻摇动碗里的汤汁,不过也好,免得叫人担心。
    心念才刚转完,碗里的汤汁也刚一饮而尽,原本已经离开的花小术突然又折了回来,蓝霓愣了愣:“怎么了?”
    “霓姐姐,你病了?”花小术皱着眉,目光定在蓝霓手里捧着的青瓷小碗。适才离开之时,她与宫女擦肩而过之际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药味,折回来一看,果见蓝霓手里的碗底还残存了些许黑糊糊的药渣。
    蓝霓没想到花小术这么机警,这都被发现了:“没事儿,不是什么大病。”
    她轻咳一声,暗戳戳与花小术说:“你也知道大年三十那晚上闹了点笑话,这药是太医开来调理身子用的。”
    花小术恍然大悟,羞赧地点头表示了解。
    “虽说算不得什么大病,一旦疼起来却也折腾得很要命。我可不希望每月都来这么一回,太难受了。”蓝霓苦恼轻笑,淡淡说道:“更何况这病若不好好治,就是想要个孩子都不好办。”
    花小术怔忡地看着她,突然想到蓝霓入宫其实已有十余年了,却未能得有任何子嗣。
    “想我堂堂一国之母皇后娘娘,好歹堪称独占圣恩宠冠六宫,没个一子半女傍身什么的,听起来就怪可怜的。”说这话时,蓝霓双手搁在腹上,无意识地轻轻抚摸,动作温柔,面上却显得很是落寞。
    花小术瞅着那双细白柔荑,一时忍不住捂了上去。蓝霓动作一顿,循着目光看她一眼,忍不住轻捏她的小脸:“你别这么看着我,放眼整个内宫,可不只我一个人肚皮没事。指不准就是上头那位自己无能,到头来世人就只知道怨怪我霸占皇帝不允雨露均沾,编排我自己不争气还要谋害别人的肚子。”
    “诶,真是一提就来气!”蓝霓越说越上火,恨不得再灌两碗汤汁下肚,立马就能从肚皮里蹦出个娃来。
    花小术摸摸她的纤腰,小心翼翼地捂好她平扁的小腹上,认真且郑重得仿佛这一刻里面已经有了全新的生命,软声说:“嗯,那咱们不提了,不气不气。”
    蓝霓心口软绵绵的,捧起她的脸蹭了又蹭:“还是闺女好,将来我要生也生闺女。”
    这皇宫里头人人巴不得生儿子,也就皇后娘娘才觉得闺女好。
    折回来的花小术在凤仪宫里又磨了一阵,被皇后娘娘袭胸蹭脸摸小手,一碗甜汤下了肚,这才被华青领着出门去见白夫人。
    待她走了以后,皇后行宫重新恢复原来的静谧,蓝霓偏头侧倚大迎枕,也不知想到什么,不忍失笑。
    “娘娘……”
    “没关系。”蓝霓望着窗外青葱翠绿,支颐出神,淡淡勾唇:“这么说就好,说多了,指不定哪天连本宫自己都信了。”
    第44章 太后身边的人
    蜿蜒宫廊之外是花团锦簇盎然一片,葱郁翠绿春色满园。
    花小术将目光收回,聚向前方正在为她带路的华青身上:“……华青姐姐?”
    华青脚步停顿,缓缓回眸:“姑娘有事?”
    花小术张了张嘴,一时哑然。叫住华青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她只是觉得今天的华青较之前几次见面疏冷了许多,花小术不确定是否自己做了什么惹来华青的不快。
    见她悻悻地摇了摇头,华青微微舒眉:“是奴婢疏忽了,姑娘可是身处宫闱之中有所不适感到焦虑?你且放心,有奴婢在此,这内宫之中无人胆敢惊扰了姑娘您的。”
    虽然心里并非这个意思,不过花小术也没好意思当面向她求问,干脆将错就错地点点头:“嗯……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
    华青眸光微闪,眼里滑过一丝异然的色彩,不过也仅仅只是刹那的功夫,很快就被掩盖下去。
    “说起来,我们一家迁离京师已有十年,也不知白夫人是否还记得我。”花小术边走边踌躇,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去过馨艺园好几次,每回都会特地留下书信拜贴,然而至今却是一封回音都没有得到。
    白夫人教过的弟子那么多,万一早就已经把她给忘了呢?如果白夫人根本连她这个人都记不住,那自己又怎么可能从白夫人那里觅得困扰自己的那个问题答案呢?
    花小术忐忑犯愁,华青温声安慰她说:“白夫人记性很好,平日里再难的乐章和曲谱翻阅几遍就能记住。姑娘年少之时琴艺极佳,想必白夫人定然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好学生遗忘了才是。”
    “但愿如此。”花小术只能寄希望于此,但愿白夫人没有因为太久不见就真的把曾经的学生彻彻底底给忘了。
    “早知道就该把蓝大哥一并叫上了。”花小术懊恼地想到,蓝漪无论是身份还是性子都比她更有识别度,白夫人就算记不住她,总不会连蓝漪这样的人也记不住吧?
    “漪少爷?”华青闻言,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他与我同样拜过白夫人为师,就算白夫人不记得我了,肯定也能记住蓝大哥吧?”花小术沮丧地点头,没有注意到身边华青古怪微妙的表情变化……
    “华青姑姑。”
    前面分岔廊道的左边来了两对主仆,其中一对作宫装打扮,另一对却与花小术一样是作平民装束。华青扫去一眼,不动声色地挪到花小术跟前,微微福身:“梁嫔娘娘吉祥,孙小姐贵安。”
    她背过手轻捏花小术的掌心,花小术心神领会,立刻学着她的模样福身请安。
    这位梁嫔娘娘长得美艳不可方物,无论是身材还是眉眼皆给人一种极致的妖冶妩媚。偏生她却作素雅妆扮,看上去显得与整体气质不符,颇觉不伦不类,怪里怪气。
    “方才本宫还道认错了,原来真是华青姑姑呢。”梁嫔掩唇颌首,双眸在花小术身上溜转一圈,很快便收了回去,笑吟吟道:“这位小姐得姑姑您亲自领路,想必是皇后姐姐的座前贵客吧?”
    华青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回梁嫔娘娘,姑娘乃是蓝家的尊贵宾客,奴婢轻易不敢怠慢。”
    闻声,梁嫔又往花小术上下打量,眼里的审视有些刺人,意味不明。反观梁嫔身边安安静静的孙小姐,她给华青问了安,虽然目光同样落在花小术身上,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极为恭谦懂礼。
    若论及第一印象,这位孙小姐自然是比梁嫔好的。只是能在这深宫内苑出入的女子可绝不会是什么不知名的寻常人物,花小术尚且有皇后与蓝家作靠山,那么这位孙小姐呢?
    华青神色如常,继续说:“不知孙小姐与梁嫔娘娘可是刚从风乐阁出来的?正巧奴婢受皇后娘娘嘱咐正要前往风乐阁寻找白夫人。”
    白夫人?花小术下意识看向孙小姐。
    孙小姐先是一怔,随即说道:“静蓉确实刚从风乐阁出来不久,此趟是代白夫人上臧书楼寻找几卷辞赋。只不过这宫闱广阔静蓉不太熟悉,还好方才在路上偶遇了梁嫔娘娘。娘娘热心,主动答应帮静蓉一起到臧书楼寻找辞赋,这才一道同行过来了。”
    说着,这位孙小姐孙静蓉反问道:“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寻找白夫人?姑姑可需要静蓉帮忙传达?”
    华青闻声婉谢:“孙小姐有心,只是皇后娘娘的嘱咐奴婢不敢假手他人。既然白夫人就在风乐阁,那奴婢直接前往阁里见她即可。”
    梁嫔与孙静蓉都没有过问太多花小术的事情,华青也没有与她们多聊几句的意思,彼此相互客套过后便自行离去。
    离开之时,花小术回头看了眼那两对主仆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问:“这位孙小姐是白夫人的弟子吗?”
    华青摇了摇头:“孙小姐是太后的嫡妹之女,听闻她对谱乐有所兴趣,这次白夫人进宫置办宴席乐典,太后便允她随白夫人一并入宫来了。”
    花小术恍然,难怪方才交谈之时,她隐约感觉华青对梁嫔与这位孙小姐的态度微妙不相同。明明梁嫔才是宫中有品阶有身份的贵人,华青面对孙小姐却更为慎重一些。
    华青一眼看出她心中的疑虑:“这位孙小姐是顺昌伯孙大人的嫡长女,若论身份其实不算高,不过听闻她自幼聪慧,一直享有才女美名,品行相貌深得她的姑母当今太后娘娘的喜爱。这次太后娘娘搬去太华园,便将这位孙小姐接到身边陪伴左右。”
    原来是太后身边极为得宠的姑娘,不怪乎华青对她态度有别。
    “而那梁嫔娘娘,其父亲翰林院大学士梁大人素来以霍家马首是瞻,梁嫔对太后亦是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如今这孙小姐来了,她自当紧密跟随好礼相待。”华青浅浅勾唇:“梁嫔若非依附太后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一个跳梁小丑,还不足为虑。”
    花小术默默听在耳里,方才皇后说年前与太后发生争执引起不快,这时再听华青言语间透露出来的淡淡讽刺,显然彼此之间的不快可不只一丁半点可以消化。
    华青敛起嘲讽,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方才你可瞧见梁嫔那身打扮没有?其实这宫里过半的女人都爱模仿我们娘娘的着装打扮,只因圣上隆恩浩荡,独独偏爱眷宠我们娘娘。”
    这梁嫔其实是属于宫里头最蠢的那一挂,心思过于平庸,举止表露的野心又太过明显,就比方她今日这身装扮模样,明明生来妖冶妩媚,偏要生搬照抄皇后蓝霓的娴淑打扮,东施效颦令人啼笑皆非,反而衬得自己不伦不类稀奇古怪。
    即便叫人笑话了,怕是还无自觉。
    从前她有太后偏拨一二,如今太后走了,这梁嫔若不再懂得学会收敛一些,迟早……
    华青敛眉:“姑娘似乎对孙小姐颇有好感?”
    “这位小姐举止气度尽显大家风范,想必家中教养极好。”花小术没有否认,估且不论乔娆娆与薛滢这类贵女中的奇葩物种,她自回京以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端庄秀慧识大体的名门闺秀,心里有种毁坏的三观又重新回来的感动啊……
    华青回以一眼,牵动唇角:“毕竟是自小便拿来作皇后人选所悉心培养的姑娘,孙小姐的举止气度自然是极好的。”
    花小术步伐一滞,愕然抬头。
    “人心难测,这宫里比不得外边,姑娘可要小心莫被表象所迷惑才好。”像是才注意到花小术的停滞,华青回眸深深看她一眼,释然地说:“走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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