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脸庞苍白,容色薄冷,犹如黎明困兽在煎熬中挣扎,痛苦地乞求着什么。
    一滴眼泪映着月华,凝结在他的眼底。当泪水撒裳,蓝漪压抑不住地垂首,在她没有察觉之前欺近了她,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瓣。
    突如其来的一吻令人遂不及防,花小术神情微滞,未等她做出任何反应,蓝漪已经悄然退开了身子,离开了她的双唇,一如轻拂的风浅尝辄止,又如他的感情小心卑微。
    “对不起。”蓝漪眨着泪,低声咕哝,带着细不可闻的颤音:“我能亲你吗?”
    “……”你已经亲过了。
    意见征求来得毫无诚意,要不是他脸上还挂着泪,花小术说不定会一拳相待。可是她摸摸唇,方才蜻蜓点水的一吻不痛不痒,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不起。”
    花小术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将猪头面具覆回去挡住脸,说不尽的凄凉苦楚,滋味万千。
    “别遮了。”花小术索性把他的面具抢了过去:“不看也看光了,不亲也亲过了,还遮来做什么?”
    原以为蓝漪会结结巴巴地露出羞赧之色,又或者为了这个一不留神而偷走的吻窃喜欢狂,可是他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小术不确定是不是在失散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刚刚一起看花灯巡游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她看不懂蓝漪究竟在心底苦苦挣扎着什么:“不喜欢上元节吗?”
    蓝漪木木地摇头:“喜欢。”
    花小术不确定地又问:“不喜欢水灯吗?”
    蓝漪的脑袋又晃了晃:“喜欢。”
    “那,”花小术仰起脸,瞅着他:“不喜欢我吗?”
    蓝漪低眉垂首,将一个词含在舌尖,慢慢转化为一种魂牵梦萦的苦甜滋味,牢牢印烙在他的心尖,铭记永远:“喜欢。”
    花小术莞尔:“那陪你喜欢的人放你喜欢的灯过你喜欢的上元节,你应该高兴一点。”
    蓝漪的双眼水色潋滟,他默默凑近花小术,确定她没有闪避的意思,额头扑通一下抵在她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
    花小术莫名其妙地成了蓝漪的人形枕,虽说不是很重,可这个姿势有点微妙,还有点累啊。
    “蓝大哥?”花小术怀疑没有动静的蓝漪已经睡着了。
    蓝漪闭着眼,幽幽开口:“小术,我想回墨凉了。”
    花小术怔忡了下:“这里不好吗?”
    “不好。”蓝漪半睁着眼:“一点也不好。”
    花小术望着夜空悬挂的一轮圆月,轻吁道:“哪里不好?”
    蓝漪没有回答,花小术只得勾着他的背脊轻轻地拍,就像安抚孩子一样:“我要是你,就把全部都说出来,长痛不如短痛。”
    “不行。”
    他的回答软弱且无力,花小术动作一顿:“为什么?”
    “我害怕。”怕失去你。
    花小术无奈地笑:“你又来了。”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轻推蓝漪:“那就不说了。我们去放水灯,然后回家,时候不早了。”
    蓝漪静默许久,这才慢慢放开花小术。
    花小术拉着人想回青泔桥去放灯,可蓝漪不愿意:“那里人太多了。”
    但诚如卖面具的老头说的,这里小沟小渠也放不了灯。花小术只得把卖灯的老妪那番话搬出来:“听说许下愿望的水灯会乘着青泔河游入水神的故乡,得到聆听的人们就能够愿望成真。”
    蓝漪撇撇嘴,无声表示嗤之以鼻。
    花小术好整以暇道:“万一真的实现了怎么办?”
    蓝漪耷拉的耳朵动了下:“你的愿望是什么?”
    花小术眨眨眼:“想起过去?”
    蓝漪瞬间黑脸:“那不去了。”
    “那……”花小术牵着他边走边想:“保佑以后每年都能和你一起去青泔桥放灯?”
    蓝漪沉默两秒,闷哼了哼:“不灵的,不灵的。”
    花小术轻轻松松地说:“灵不灵都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去放灯而己。”
    蓝漪跟着她走出胡同巷尾,热闹的都城人声鼎沸,灯火依旧。原本已经褪色的世界一下子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将他的深瞳点缀得烁亮夺目,七彩斑斓。
    蓝漪克制地抿着下唇,以期不让得意变得过于忘形,不让美满变得过于张扬。
    此时青泔桥上人满为患,那里早早没有了池镜的踪影。花小术指着拱桥之上:“对了,我今夜见到一个人,他在那里吹了首‘解语花’。”
    “每次听见他的曲子,我就没由来想到你,不过他吹的可比你好多了。”花小术情不自禁地笑笑,特意回头看蓝漪:“他还询问过你的事,不过我没敢直接把你的事告诉他。”
    花小术好奇地问:“他是安宰王爷池镜,你认识吗?”
    心不在焉的蓝漪讪然抬头,勾着唇冲她一笑:“不认识。”
    *
    元宵过后,花爹进入吏部正式当差,头天报到见到了眼熟人,正是当日给他保结送审调任文书的那两名堂官张参和李巳。
    吏部本来就是负责官吏的考核升迁调配管理,虽说花一松由一介地方小吏突升京官六品捡了好差,不过张李两位大人均是见怪不怪老神在在,尤其当初在花一松来递申请时他们就已经留下心眼,而今果不其然印证猜测,自当乐呵呵地拱手作揖道恭喜,热络关系套近乎。
    别人愿意主动结交,加上花一松本身是个自来熟,三两下已经和周围的同僚打成一片,混得那叫一个风声水起。
    当然,也不是说谁人都是这般好相与,就比如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霍大人。只见他远远行来,眼尾扫过一眼,语气颇有些阴阳怪调:“想不到花大人十年外调竟还有重归京师的一日,本事当真了不得,果不愧是曾经名冠京师的不世出之大才子,本事能耐真是叫人不敢小觑。”
    花一松瞅着他那张老脸完全没印象,好在身边的同僚悄悄给他提点一二,方才恍然想起这是谁。
    别看霍尚书一张老脸活像比花一松大一轮,其实他们两人可都是同期的同龄人。只不过在霍尚书还是个芝麻小官的时候,花一松已早早官居要职高压一筹,如今风水轮流转了,霍尚书自是气焰嚣张使劲地作。
    诚如霍大人酸不溜丢的一句‘名冠京师大才子’,年少的花爹才子之名冠绝京师,年纪轻轻就已拜得陆太师门下深得器重,才气过人又生得倜傥风流,放在当年绝对是人人酸而恨之的人形靶子。
    可想而之,花爹被贬官之后,多少人上赶着踩他一脚,恨不得把他整个都碾扁了,要他死无全尸永不超生。
    只可惜花爹是个福泽深厚之人,时隔多年竟真的给他一朝翻身回来了。
    霍尚书冷冷眯起双眼,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浓浓的敌意与不友善。
    花一松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前的陈年旧事还有人惦记,他老老实实憨厚一笑:“承蒙霍大人提擢,下官今后定当殚财竭力报效朝廷,绝不辜负圣上美意,还有大人您的厚爱。”
    “花大人这话,本官可不敢当。”霍尚书冷冷淡淡地说完话,孤傲清高地挥袖走了。
    头天上班就和顶头上司看不对眼,众人对这位新同僚纷纷投去同情的一眼,张参李巳一左一右揽住他,语重心长地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想开点。左右无论换谁顶这员外郎一职,咱们霍大人都是看不顺眼了。”
    花一松挠挠脑袋,好奇地问:“此话怎讲?”
    “你这位置原是他侄子坐的,年前不小心犯了点事被人抓了马脚给下放外调出京,背地里都说这事其实针对霍尚书干的,他老人家心里头气不顺,肯定得找点由头寻你这新人麻烦的了。”
    花一松这才想起来,在他之前的那位吏部员外郎貌似也姓霍,原来是这位霍尚书的亲侄子。
    其实这吏部员郎就是个闲职儿,区区从六品的官阶,位置说高不算高,手握的权利说重也没多重,有点本事的人大抵看不上,但用来给自家人安插职务却是最合适不过,再怎么轮谁也轮不到一个十余年不在京师的编外人士,还是个曾经被他眼红得不要不要的死对头。
    何况吏部好歹是他霍尚书自己的地头啊,亲侄子被人挤掉了,说不堵心谁信呢?反正放眼整个吏部谁也不信的。
    照道理说,花一松的任职是尴尬的,吏部上下以尚书大人马首是瞻,又怎敢这般明目张胆与他勾肩搭背套近乎呢?
    这事说起来,张参李巳简直功不可没。
    多得张李二位大人顶力宣传,如今放眼整个朝廷无论老臣还是新官,人人皆知这位新近外调回京的花大人来头不小,那叫一个不得了。他要么就是蓝相挖回来的能人贤才,要么傍有皇帝这座巨型天山作依靠,反正无论哪一个都是特别要命的存在,别人轻易招惹不得。
    因此,在花家人毫不所觉的情况下,花爹声名悄然水涨船高一路飙升,成为近来最为炙手可热的京中新贵,包括他的女儿在内受到各家争相追捧与结交,一封封邀贴请柬如三月的飞花扬絮,无穷无尽地飘入花家人的手中。
    于是乎,花家也迎来了回京之后的第一个开春。
    第31章 梨花宴鸿门宴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京街处处花红柳绿欣欣向荣。
    春风和煦的这一天,花小术抱着一叠信正犯愁。她手里有各家夫人递来的请贴,意指趁着明媚春光花开正艳,要么问她过府一聚观花弄曲,要么邀她春郊踏青游玩山水,总之都是找准由头要和她套套关系结交情谊。
    问题就在于花小术哪一个都不认识,哪一个都不想去,偏生又不能当没看见,或一概回绝。
    起初花小术并不知晓究竟出于什么实情,对这一封封突如其来的邀约感到很是奇怪莫名。随着这样的请柬越来越多,花小术渐渐有所恍悟,这才不得不面对现实,揪着青丝苦犯愁。
    这些来信的夫人十之八九出自世胄之家,要么夫家显赫要么娘家尊贵,无一不是好惹的人物。当然,花小术也是可以选择不赏脸的,但处理起来拂了人家的脸面,只怕就成了她们花家落落难合孤傲不群。
    不管怎么说,京师这地儿不比从前的边陲小城,六品官职在偌大的皇城等若芝麻小官,在这上面还有数不尽的簪缨世家与皇亲贵胄。无论官职大小爵承多少,相互之间很可能拥有着各种各样千丝万缕的亲疏关系,谁也说不准谁的来头更大一些,谁也不能说谁的背景更硬一些。太复杂了,当了十余年外来人口的花家一时半会就更加别想捋得清了。
    正因如此,花小术才不想去。
    花小术愁了几天之后,家里来了又一封请柬,这回却是贤荣太长公主府上递来的。
    且说冬雪融化春暖来临,公主府外不远的梨林花开正盛,太长公主特设赏宴广下邀贴,特请京中贵女王公夫人赴宴赏花,理所当然也给了不久前刚认过亲的花小术下了贴子。
    自从怀疑太长公主别有用心,花小术出门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被浣嬷嬷再拐一次。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事后太长公主并未再与花小术有所接触,只是在花小术托人把之前答应给她们裁剪缝制的小袄送去之后,又重新派人给花家送来了不少好吃好穿好用的,凑凑整整堆积如山,用到现在还塞了大半间后院的储物房呢。
    依太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声名与威望,这梨花宴必然比之花小术先前所收过的任何一封请柬都要盛大隆重热闹非凡,花小术内心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下意识就把这封烫金的请柬给压在漆奁最最下面,假装从来都没有看见。
    结果到了廿五这一天,浣嬷嬷早早乘车来到花家门口,坚定决然地来接花小术了。
    正巧花爹爹今日休沐在家,日上三竿睡眼惺忪,一出来就瞅见闺女活像要被绑架,连忙跑上去救人:“你们这是要干啥?”
    正在指使丫鬟把花小术架上车的浣嬷嬷闻声一顿,扭头望去,只见花一松蓬头垢面胡渣渣没刮,顿时眼神就复杂了:“多年不见,不知松少爷可还认得老奴?”
    显然浣嬷嬷除了皱纹多几根,整个变化并不大,花一松一眼认出来了,不禁摩挲下巴的胡渣渣:“这不是阿浣姑嘛?确实好久不见……”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唤,浣嬷嬷容色缓和一些:“您还记得老奴,老奴欣慰之极荣幸之至,只是老奴却险些要认不出曾经倜傥风流的松少爷了。想必这些年您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
    花一松从叙旧中回过劲来,莫名其妙道:“不过你这是要把我闺女带往哪去?”
    听他这般不明就里的语气,浣嬷嬷眉毛一挑:“难道您不知道?”
    被她一问,花一松用眼神询问女儿他该知道吗,花小术懵头懵脑地表示她也不知道。
    “看来是送信的下人跑漏了,真是办事不牢靠极了,回头定让管事好生整治才行。”浣嬷嬷不疾不徐解释道:“今日廿五,我们夫人广发请贴大设宴赏,还邀请了你家姑娘到梨林赴宴赏花。”
    花小术这才想起那封压在漆奁最底下被她所遗忘的烫金请柬:“其实那封请柬我有收到,就是后来不小心给忘了……”
    浣嬷嬷温柔体贴地告诉她:“没关系,好在老夫人时时惦记着您,早早就叮嘱老奴来接姑娘一起赴宴呢。”
    “……”也就是说不管你想不想来、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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