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上撑起身子,秦婠还不及开口,便闻得一声“夫人”,已有人哭着扑到她身侧。听那声音,是秋璃无疑。秦婠心里大松,伸手抚过秋璃长发,又托起她的下巴细看。
    秋璃眼睛肿得像个核桃,脸颊也红肿不堪,头发已经重新梳过,衣裳倒也换了,看不出身上还有哪些伤,她见秦婠细看自己,便哽咽道:“夫人,我没事,都是皮肉伤,比不得夫人为我劳心劳力!”
    “傻丫头。快别哭了,回来就好。”秦婠摸摸她的头,靠在迎枕上,散落满枕的发,又望向谢皎,“和我说说,怎么回来的?”
    “是大奶奶。申时一刻她亲自求见老太太,说念哥儿那日梦呓所言只是胡话,今日午间他已醒转,说落池乃因自己贪玩,非关旁人。老太太就下令将秋璃姐姐放了,另外又赏了不少东西予她。”谢皎一边说话,一边把手里的包袱扔到她床上,“还你,怪沉的。你既有办法,何苦还要我守着救人。”
    秦婠“嘿嘿”一笑:“那不是双重保险,万一我这失败了,你还能顶上。”
    谢皎白她一眼,没好气地把茶端给她。
    她漱漱口,伸个懒腰就要起身:“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正。”秋璃忙扶起她。
    “竟然睡了这么久?”秦婠惊讶,“好饿,让奉嫂早点开饭。”
    生龙活虎的秦婠,好像又回来了。
    ————
    邱清露的到访,比秦婠想像得要早。
    她以为至少要到第二日,没想到邱清露当夜就来了,身边就带了个梦芝。听说因为她私自找老太太放了秋璃之事,宋氏又与她大闹一场,但秦婠并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邱清露很平静,但这份平静在她被请进屋中,遣散丫鬟只剩秦婠一人时被撕破。
    “告诉我!”
    秦婠正亲自沏茶,冷不丁被她抓住手腕,壶嘴歪斜,茶水流了一滩。
    “嫂子请坐。”秦婠将人拉到椅上坐下,复又沏了碗茶送到她的边,道,“我且问嫂子一句,若是嫂子当日腹中胎儿康健,嫂子会出此下策赶走岳家表姑娘吗?”
    “我自然不会!”邱清露脱口而出,这便算是承认当初滑胎之事确是她给岳瑜设的局,“那是我的骨肉,虎毒不识子,我再怎么不愿岳瑜进门,也不会拿亲生骨肉的性命开玩笑。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保胎?瑞来堂的杨大夫说我近年操劳过度失之调养,这一胎恐难保住,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不论是喝药针灸,还是求神拜佛,我通通都试过!我甚至想过,如果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算是岳瑜进门与浩文双宿双栖我也不管了,可是……药石无用,神佛不灵,莫道婆的安产保命符根本不管用!”
    秦婠默默递上方帕子,邱清露接过后只是揪在手心。
    “那孩子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我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动静。杨大夫说这胎十之八九保不住,要我早日打算。我在这厢煎熬,他们却在那头欢天喜地商量如何迎娶新人,红袖添香,柔情蜜意,到我这里不过日复一日的敷衍!我怎能甘心?所以我才给了杨大夫一大笔银两,要他替我守住这个秘密,留待合适的机会利用。”
    这些话大概是埋在心里久了,腐朽难挖,一旦有了见光的契机,她便不管不顾地一吐为快。
    “所以你设计了岳姑娘推你之事?”秦婠问道。
    邱清露忽笑了,有些恍惚,她忘不了那天。
    “那天前一夜,我就有小产迹象,杨大夫告诉我已然胎死腹中,回天乏术。我便求他吊住这最后一夜,第二天我就邀了岳瑜逛园子,故意激怒她,让她出手推我。其实我早已服过催产之药,胎自然是滑了。可恨我失了孩子,沈浩文却依旧在外头替岳瑜求情!甚至他还怀疑我以孩子性命陷害岳瑜!”
    她眼里有恨,有痛,不再是先前古井无波的模样,自也不是最初精明爽利的样子。
    秦婠叹口气,垂头道:“可是嫂子,你那一胎,原是健康的,并无任何不稳之象。”
    邱清露一怔,很快嚯地站起:“你说什么?”那眼瞪得滚圆,不可置信地看着秦婠。
    “其实我很早就得知你向莫道婆求安产保命符之事,那时我心里奇怪,你对外宣称胎儿正常,为何转头却要求这道保命符,那是专为胎儿不稳,有小产之征的妇人所求,所以我找人偷偷查了你的安胎药,在你的药里发现了一味毒,名为子母枯。”
    “这不可能!”邱清露大惊失色,“安胎药我也找人看过,并无异常。”
    “子母枯是宫廷秘毒,寻常大夫是辨认不出的,你那里若还有剩下的安胎药,拿去找宫里太医瞧一瞧,便可知晓。这子母枯毒子不毒母,对腹中胎儿有致命之效,能令胎儿在母亲腹中逐渐夭亡,最后胎死腹中。”秦婠斟酌用字,缓缓说出自己所知真相,“我发现此事时已晚,来不及告诉你。不瞒嫂子,我身边的丫鬟谢皎,是熟知医理之人,是她发现你的药渣中有毒,之后她在园还寻机悄悄替你把了一回脉,那时你胎脉已停,胎儿已死,后来马上就出了岳瑜之事,我不确定此事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蓄意谋害,故一直没有问你。”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安胎药来来回回都是我的亲信去抓,从未假手他人。除非……”邱清露心神大乱,在心中想着可能下毒之人。她很快就剔除了这些人,因为从一开始就骗她胎象不稳设下此局的,只有一个人,答案呼之欲出。
    “瑞来堂的杨守心。”秦婠替她说出这个人。
    “可……他是婆母医馆的大夫,难道是婆母……”邱清露不敢往下想,她颓然坐回椅上,想着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用一碗一碗药毒杀了自己的骨肉,心里便绞痛如刀割。
    “杨守心与之前侯爷所涉及的王新、陈三之案有所牵连,这段时间侯爷一直在追查此事,但是前段时间发了些变故,杨守心忽然失踪,下落不明。我不清楚此事与婶娘有没干系,但是这间医馆很有问题。”秦婠坐回椅上,“不过以我对婶娘的了解,虽说她并非良善之辈,但也断不会朝自己子嗣下手。嫂嫂,不知你发现没有,家中接连发生几桩事件,似乎都有人在暗中推助,引发大房二房间的争斗,谋害沈家子嗣,侯爷与我都曾深受其苦,如今已然祸及嘉敏与泽念。布虎之事,想必嫂嫂已经找嘉敏问过。”
    听她提及自己现在一双儿女,邱清露忽又打起精神:“我问过嘉敏,嘉敏说了些,但孩子之语,并不详焉,不过此事却是我疏忽了。”语毕她眼现愧疚。这一双儿女皆是她的命根,她又怎会爱泽念而轻嘉敏,那起下人会对嘉敏有轻贱之意,不过是因为宋氏对泽念爱逾性命,重男轻女,在外人面前多有表露,而她这些时日又为沈浩文之事伤心,为婆媳之争伤神,心灰意冷之际全然顾不上女儿,便只托付给那起下人照看,不想竟酿成大祸。原以为是孩子争宠夺爱的矛盾,可不料竟还藏着如此大的隐情,而第一个发现的人不是她这个当母亲,却是秦婠这个外人。
    她太失职了。
    想起嘉敏含泪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只支离破碎的布虎,她那心都快碎了。布虎还是上一年嘉敏生辰,她亲手缝作礼物的,如今却成了祸害女儿的凶手,真真叫人又愧又痛。
    “鬼神之说不可信,孩子年幼,极易被蛊惑,人为之祸倒是真的。嫂嫂,你问嘉敏时可有外人在场?”秦婠又问她。
    “没有,我听你的话,悄悄问的。”邱清露道。
    “那就好,若是大张旗鼓,怕是要打草惊蛇。我怀疑咱们宅里藏着的那个到处生事的人,应该就在你们房,并且能接近嘉敏,还有,她应该很得婶娘信任,能够挑唆婶娘与大房间的关系,利用婶娘的私心屡屡生事,和瑞来堂的杨守心之间恐怕也有些关系。嫂嫂可有兴趣与我联手,引蛇出洞?”秦婠问道。
    “如何引诱?”邱清露已然将此人恨得牙根发痒,平白无故没了一个孩子,身边的两个孩子也差点着了黑手,她怎么不恨?
    其实这个人到底是谁,秦婠心里已有眉目。突破口应该是从宋氏身上打开的,联想到这段时日,所有矛盾都系在宋氏身上,瑞来堂是宋氏入股的,杨守心是宋氏引荐入府,马迟迟之事,最初也是宋氏先发现的,那么此人必定是利用了宋氏的弱点,先进入沈府再饲机而动。
    府中和宋氏有关联的人很多,但只有一个人,是宋氏从外面找进府里的。
    不过,秦婠心中仍有疑惑——既然是外人,纵然蛰伏多年,但并不能接触各房各人,如何能将所有人的心思捉摸得那般透彻?能设下这种种圈套的人,必然对沈家极端了解,区区一个外人,能做得到吗?又或者另有指使之人。
    所以眼下,她最想知道的,还是沈家人里边,会不会有这个指使者。
    “嫂嫂莫急,给我点时间。”秦婠安抚她的情绪,“此事需从长计议,你回去后先看紧嘉敏与泽念,莫再生变故。另外就是……那人必也知道嫂嫂你以子谋算岳瑜之事,此把柄在他手中,指不定会用来要胁你妥协,替其出力,你可千万别……”
    “放心吧,那人杀了我儿,我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纵是与沈浩文离心,休出沈家,我也必要将此人捉出,以报此仇!”邱清露睁着双猩红的眼,一扫前段时日的消沉。
    为了她的孩子,她必须睁大这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啊————————————————————————
    第121章 认兄
    经历沈泽念落水一事之后,二房的人更加警醒了。邱清露自见过秦婠后便一扫先前心灰意冷的颓色,重新拿出当初掌家时的威风,大有要与秦婠一争长短的气势,府中都在议论是何事让邱清露又要强起来,又猜莫不是被秦婠要胁刺激到了。当事人却都三缄其口,只在心里清楚,她们不能叫外人看出两人间的合作。
    大房二房的关系越差,暗中那人出手的机会才越大。
    邱清露借着沈泽念的落水把身边的人清理一遍,泽念与嘉敏更是被她亲自带在身边,不再假借外人之手,她又亲自带着沈嘉敏往校场寻何寄,想请他做嘉敏的老师,教她些防身健身的武艺,何寄自是应允。自此,何寄又再添一个小徒弟。秦婠远远见过嘉敏一次,小姑娘精神抖擞,比先前看着更加明亮,笑容也多了,倒叫人越发喜欢。
    见着邱清露的改变,沈浩文也是高兴的,他已许久不曾见到这般艳光四射的邱清露,仿如回到从前。可他那高兴维持不到半日,他回芷园找她,想要留宿,岂料邱清露把他新纳的那两房妾室召到跟前,叫两人服侍沈浩文,又把沈浩文气得摔帘而去。
    她对谁都笑语吟吟,独是对他,眉浅目淡,没了从前恩爱。
    “嫂嫂与大哥,难道打算一直这样吗?”
    四下无人的碧波小榭,秦婠端着碗酸梅汤畅快地饮着,邱清露倚在临水的小窗前看池里游鱼,闻言眼眸飘远,良久才道:“这样有何不好?”
    她忘不了自己小产那日,他对另一个女人的诸般维护,也忘不了后来他的置疑,他疑她以腹中骨肉赶走岳瑜,醉酒之时更说她心肠歹毒,争强好胜,不事公婆……夫妻多年,她百般筹谋为了谁?到头来换得如此不堪的评价,尚不及他心目中的表妹半分好,他未有片刻明白过她。
    罢了,夫妻情薄,强求不来,倒不如做个贤良大度的女人,不再是那贪欢爱痴的小女儿。
    秦婠喝完整碗酸梅汤,心里想如果沈浩初也给她整出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来,她的反弹大概会比邱清露更大,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办法,没感情的时候都好说,有了感情人就变得自私,秦婠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也不想和别人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只有她有一个人。
    反正,她就是妒妇。
    她搁下碗,问及另一事:“你那园子里的人,可有动静?”
    “清理过后还算正常,就是嘉敏被我带在身边后,她便常往婆母那头跑,不知在嚼什么舌根。”邱清露淡道。
    宋氏这人外强中干,看着精明,实则极易被人吹风,这回不知又要生什么事。
    “只和婶娘接触?”秦婠问她。
    “嗯。”邱清露晃着自己那碗没动过的酸梅汤,褐色汤面上印出更深色的人影。
    “藏得倒紧。”秦婠勾唇,又问,“嫂子,还有一事请教你。三妹妹嫁妆的压箱银子,那八千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闻及此事,邱清露倏尔露了个嘲笑,道了句“从没见过那样做娘的”,便附耳到秦婠身边说了几句话,秦婠听得满眼惊奇,那八千两银子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还真没想到这一种。
    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像宋氏这样的,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那八千两银子,说是现银,其实是借据。宋氏答应给女儿这笔嫁妆,但手头又急钱用,越性连她的聘礼都拿去使了,最后写了张借据给沈芳龄,说是一年后连本带利归还。
    也就沈芳龄那个蠢的,才会被哄骗住,还在外大肆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嫁妆丰厚,到时候去了杜家查问起来,才叫贻笑天下。
    不过这是她们娘两的事,和秦婠没有关系,她问这事的目的只有一个,确认二房银两来源。
    ————
    日子出现短暂的风平浪静,没几天就是春闱放榜之日,沈家阖府上下都为此做足准备。香烛齐备、祠堂已开、爆竹也都挑起、赏银尽都备妥,宋氏今日更是换上新做的衣裳,梳洗打扮得整整齐齐,到丰桂堂里陪老太太等着,连难得呆在家里的沈二老爷,今日也破天荒请了门客在厅里坐着。
    秦婠对此不算上心,她早就知道,沈浩文在这一试中未能高中,如今准备得越多,结果下来时就有多让人失望,不过这话她说不得,也只能规规矩矩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把所有东西都准备。
    小厮已经派了几个出去看榜,不过放榜时辰未到,家中众人都焦急等着,小陶氏与沈芳华也一样,只是她们焦急的对象却是段谦。
    “放心吧,四妹妹,以段公子的学问,高中必无问题,你且安心等着吧。”秦婠拉着沈芳华的手安慰她。
    沈芳华被人看穿心事,脸一红垂下头去。
    前头小路恰有衣色鲜艳的丽人转出,轻嗤一语:“就算考中个一百多名,将来也不过外放做个九品芝麻官,看来四妹妹是要嫁离京城了。”
    说话之人正是沈芳龄。她今日也打扮得艳色动人,此时正趾高气扬地看着二人。
    就在科举期间,沈芳华与段谦的亲事已经被小陶氏与段谦嫂子定下,三书六礼已到文定之礼,二人庚帖合过,是天作之合,并无相冲相克,如今只等段谦春闱结束,殿试过去,再行纳征大礼。
    沈芳龄自然看不起这桩婚事,就算段谦过了春闱又如何?每回春闱挑出的学子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仕途亨通,考不到三甲,那拼得还是人脉家世,哪比得上她的哥哥和未婚夫婿。沈浩文若是中举,身后有镇远侯府撑着,而她的未婚夫婿杜大公子更是进了国子监的人,今年春闱必当顺利,到时候她娘家有兄长撑腰,夫家丈夫也有官职在身,沈芳华连给她提鞋都不够。
    “段公子才富五车,当今皇上爱才,必不会屈才,到于我要嫁往何处,与姐姐无干。”
    这一回,秦婠还没回嘴,沈芳华就主动开口,不由让人侧目。秦婠看了看沈芳华,这个内向木讷的姑娘,已是满目怒气,像只炸毛的猫,她掩唇笑了笑,只道:“走吧,看榜的人快回来了,咱们快去老太太那里。”
    说罢她就拉着沈芳华走了,不与沈芳龄做那口舌之争。
    沈芳龄的挑衅没得到想象中的效果,气得一跺脚,也往丰桂堂走去。
    丰桂堂已经坐满沈家女眷,小陶氏、宋氏、林氏,并邱清露与她一双儿女,还有几个姑娘,秦婠几人一进去,堂上就更挤了,众人都在说笑,堂间笑声阵阵,秦婠在角落里拣个绣凳坐了,今日的主角不是她,她不想挤到前头。她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外头丫鬟大喊一句:“朱管家来了。”
    堂上众人便都齐齐站起,知道这是送信来了。
    门帘掀起,朱管家三两步迈进堂间,满头的汗也顾不上抹,脸色不大好,只躬身行礼。
    “别行礼了,快说!”老太太阻止他的动作。
    “回老太太话,这次春闱咱家大爷……没上榜。”
    一句话,打得宋氏脸上那笑直接僵冷,整屋的气氛似骤然凝固般,良久无一人开口,最后还是沈芳龄打破这僵局,小声问道:“那……杜家的大公子呢?”
    “杜大公子中了,排在第六十七名。”朱管家没敢抬头。
    沈芳龄松口气,刚要笑,发现自家母亲脸色沉得吓人,忙闭嘴窃窃勾唇。
    意料中的结果,秦婠毫无意外,她望向邱清露,后者并无多余情绪,看不出失望或者悲伤,只是默不作声地把两个孩子都揽到怀里。
    “你们可看清楚了?”宋氏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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