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儿时就深埋在她心底的“禁忌”,那个令她气馁伤心到大哭,让她甚至都提不起勇气去直面相对的女人。
    她想过很多次与她也许在某一天碰面的情景。
    她肖想过自己会作何反应,是掉头就走落荒而逃,还是迎面直击?
    这么的多年她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物化成了一个鲜艳的符号,这个符号叫做:陆安爱的女人。
    而此下这个女人正与她站在阳台上,打量她的目光甚至有些好奇,好奇到颇为的兴致勃勃,陈芃儿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几乎有些勃然动怒:“不知道徐小姐将我叫到此处,是有何指教?”
    徐晨星,没错,徐晨星。
    她与陈芃儿脑海中的印象并无什么太大变化,不管是豆蔻少女时候的明眸皓齿,还是码头上手挽着未婚夫的仪态万方,更或是昆明翠湖陆公馆门前的惊鸿一瞥,她的脸也许她记得的太深刻了,深刻到此刻她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面容秀美,气质出众——她不是小堂春,也不是司晓燕,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大家闺秀,此刻正在饶有兴趣的望了她。
    甚至在听到她明显带有怒意的质问下,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问:“你就是那个……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一个人把一个人记在心头之上,一个人却把一个人早已遗忘在身后,甚至已经忘记她也会长大,也会嫁人生子。
    陈芃儿突然有些为自己不值。
    她本想掉头就走,但是她还没有挪动脚步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
    “徐小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她已经大概知道了当年自己和阿斐在黄埔江畔犯下的那个“无心”之失,或者说闯下的“弥天大祸”。当她在桃花宫向肖寻之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沉吟再三,说:“他们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想保护你,让你不受到任何伤害和牵扯。林凉花了很多钱上下周旋,想把这件事压下去,甚至具体的情形都不愿意向我提起。但是,能让他费了那般力气还差强人意的,芃儿,你当时闯的那个祸肯定不小。”
    但肖寻之亦说,正是韩林凉花了大价钱的居中调停,这桩事才被暂时压制,秘而不发,只有德领事馆不依不饶,说一定要对肇事者严惩不贷。当局拿了钱,压的一时压不了一世,所以韩林凉才立刻启程去了北京。当时北方地区还在北洋政府管辖下,国内各地方分而治之,陈芃儿当时在宁河其实还是暂时安全的,但就怕事态终究会压制不住。
    肖寻之最后告诉她,这只是他所知道的内幕,往后的事他不想再提,如果她还有疑问,可以去找当年她们中西英文女校的校长密斯特玛丽。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身材高大,长着一双灰色眼睛的玛丽女士在城西郊一家新开办的教会女校担任校长,找到她并不算太难,当陈芃儿登门拜访的时候,这位已经年逾五十岁的美国女人一眼就认出了她:“啊!原来是可爱的miss陈!”
    在陈芃儿在寒暄过后问出来意后,玛丽女士道:“当年警察来我们学校秘密调查过很多次,说有人目击我们学校的学生有杀害一名德国水兵的嫌疑,miss陈当时你正请假返乡,你的监护人韩先生前来学校为你办理了退学手续,当时你还有不到半年就要毕业了,却在这个当口办理退学,我要求韩先生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我还记得韩先生当时说的是,你要回故乡去结婚。我深知中国的风俗,所以只好应允了你的退学。但后来警察又几次上门,矛头直指向你,我这才知道也许你的退学并不是那么简单。当时这件事对我的震惊的确不小,一直在为你牵肠挂肚,天天翻看报纸,但奇怪的是,这件事好像慢慢就消失了,学校里也恢复了宁静,再也没有警察到学校里来过。”
    玛丽最后道:“像miss陈这样娇小文静的小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所以上帝保佑你,保佑你健康平安。”
    上帝……
    陈芃儿虽然念了四年的教会学校,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此刻却在心中说:没有上帝。
    最起码在这件事上没有上帝。
    保佑她的”上帝“另有其人。
    但不知道”上帝“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面前的徐晨星歪了歪头:“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我能帮什么忙?”
    陈芃儿盯着这个依旧从容淡定的女人,她很想问她当年你明明已经要和安哥哥订婚了,为什么最后却是他一个人远走他乡?
    当年陆安明明已经决定要和自己圆房了,因为祖母去世才耽搁了下来,但中间不过隔了才月余的功夫,他就完全改口,不光执意要把她送去日本,还亲口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一直爱着徐晨星……
    当时她年纪小,只觉得天都塌了,几度生无可恋,靠着一口气才挣扎了过来。现在回想,却觉其中蹊跷甚多,如果,如果这一切和自己曾无意中失手“杀人”有牵扯……
    她还记得当时韩林凉从上海赶到宁河后是多么憔悴不安,他和陆安、陆寻三人几乎是立刻就动身去了北京城,半个月都不见回来。
    她不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确无恙,阿斐也无恙,只是彼此就此分别,连声告别都来不及。
    徐晨星见她只愣愣的瞧着自己,不由出声:“芃……是叫芃儿吧?”
    陈芃儿突然觉得很气馁。
    再纠缠这一切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过去了。
    韩林凉死了,阿斐再次不知所踪,那个她疲于奔命的夜,他好像知道她快要死了,所以才终于来跟她告别。
    她记得他的眼泪,那么滚烫,一滴一滴都落在她的手背上,熨烫着她了无生机的皮肤。
    “活下去啊,芃儿,”他哀求她,“只有这样,我也才能活。”
    她还知道,“他”就在门外,纵然昏迷中,她也知道他来了。
    他在。
    他一直在。
    他守了她一夜,她的身体里流进的是他的血。
    纵然心中怨恨,却是她活过来了,为了他们,她让自己活下来了。
    她望着徐晨星,明明有那么多话,那么多疑问想要去问她,却是在张口的这一刻她觉得释然了。
    对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她亦无须向这个人去求证任何事,毕竟这些事,只在于她和他。
    别人,终究是别人。
    他说过:人活在这世上,操心自己都还不够,又怎生操心得了旁人?
    她摇摇头,冲徐晨星浅浅一笑:“对不住,没事了。”
    待转身要走,却被人一声叫住。
    “也许是我多话,但总觉得该提醒下你。”身后的女人道。
    陈芃儿疑问的回头望向她。
    阳台旁一棵老树,叶片硕大,迎着微风摇摆,发出簌簌的声音。徐晨星的脸在树叶缝隙下的细碎阳光里,突然有些如梦似幻,张开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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