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芃儿在花园散步,他就去花园赏花,一定会果不其然的碰上了,然后便贴心的陪她一起散步。
    陈芃儿吃下午茶,他就体贴的带了冠生园的精美点心来,当然也是落落大方的坐了,高雅而风趣的与她谈些天文地理、趣闻典故。
    陈芃儿有心避他,不肯下楼,那他下回则就抱些西学医书来送她,恳切嘱咐说中医迂腐,有些东西着实害人不浅,陈小姐这样的新式女性,为了自己的健康和腹中孩子着想,有空多读一下西方医学,还是很受益的。
    陈芃儿被他弄的不胜其扰,自己便是学医的,现下竟要被人如此耳提面命!又觉此人十分的不长眼,看不出自己到底是否招人待见。她是瞧在英奇的面子上对他客气,在他眼里却想必成了一种热烈欢迎,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他自作多情好呢,还是生性太蠢,看不懂眉高眼低。
    不过再一想,这个人自小留美,洋派十足,回国这几年,许是还没太学会中国人含蓄迂回的风格。因为他惯常说的一句便是:“陈小姐,我这个人是很西方的,表里如一,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藏着掖着。要是有哪里冒犯了,还请陈小姐不要见怪。”
    陈芃儿每次听了都忍不住要笑,觉得这人其实还有些自知之明。而她一笑,对方更是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份外的讨人欢喜。
    只不过,一个没有了男主人的韩公馆,被一个年轻男人这般三番五次的上门来,陪女主人说说笑笑,这放在时髦的大上海,也许没什么;但是放在一干从宁河来的老派人眼里,便非常扎眼了。
    而且近些日子,山下重明也登门过几次。他从第一次拜访韩公馆,就已经自动把自己放在了陈芃儿的私人医生的位置上,每隔段日子就提着医药箱上门来为她做检查。陈芃儿诚惶诚恐,一个劲的说不好麻烦师兄,山下重明这人性子稳重,话不多,只说:“我虽学的不是妇科,但也能应付,芃小姐是信不过我么?。”
    此话一出,陈芃儿自然不吱声了,默认了自己的这位私人医生。
    山下重明自然也知道了她是新寡,丈夫就是她先前不辞辛苦,带去日本求医的“兄长”,只不过斯人已逝,日本人又向来礼貌,不再多问。
    这天,陈芃儿被苏嬷嬷叫去了老夫人的房间。
    韩老夫人的房间在韩公馆的后楼,独占了整个后楼部分。后楼和主楼由花园的廊道相连,外面花木幽深,一走进后楼,就觉满目昏暗,四周天鹅绒的窗帘皆拉的严严实实,密到一丝光都不透。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墙上欧式的壁灯光线如豆,四周静的连外面的蝉鸣都听不到,在这大夏天的,生生叫人感到冷沁沁的凉意。
    陈芃儿抱了下膀子,跟着前面的苏嬷嬷,由秋分搀着,扶着肚子,一路无声的,走进了老夫人的房间。
    第十五章新布料
    第十五章新布料
    
    陈芃儿虽每日必来问安,但也每次都倍感压力。
    这次感觉尤甚以往,不过虽然她每每都怵头的厉害,但从来也都义无反顾。
    因为,那是林凉哥的母亲。
    不过,她每次见到老夫人,总是止不住的难过。老人家已是苟延残喘了,眼窝深深的凹下去,风烛残年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拿刀刻上去一般,大夏天里依旧盖着被,倚靠在床头的半张身,肃穆的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房里除了老夫人,以及老夫人贴身的吕嬷嬷,再没旁人,连苏嬷嬷和秋分也都悄悄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陈芃儿按照吩咐如常在离床前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吕嬷嬷照例替老夫人问了番她身子如何,孩子如何,陈芃儿都一一答了。
    还有两个多月就能足月,她的肚子益发沉重,这阵子补养的不错,下巴略有圆润,而且方才一路走来,微微出了些汗,脸颊透出些难得的红晕。
    老夫人对她向来并不多话,便是陈芃儿自己,心里也知道韩母该是恨她的,这样一个害死自己儿子的女人,每每瞧见都是扎进眼睛里的钉子,又怎会对她有好颜色?
    她知道自己的罪过,所以也向来并不刻意讨好,况且韩母这样的人,也不是能讨好的了的。
    俗话说如履薄冰,陈芃儿目前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婆婆”,便是这样,极尽了小心,每天都循规蹈矩的听话,好好的过,好好孕育肚子里的襄夏。
    这也是老夫人一直撑到现在的唯一理由了。
    这样一个女人,活过古稀之年,丈夫走了,儿子也走了,她唯一的期盼也只有这个祸水媳妇的肚子里,那个未来的孙子。
    韩母摆了摆手,一直立在身边的吕嬷嬷也悄声退了出去,陈芃儿知道这是老人家对自己有所训示,赶紧在椅子上挺直了背。
    果不其然,房里只剩下她们婆媳两个,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可依旧带有说不出的威严:“你是还年轻,凉儿也曾留下了话,不要你守节,日后尽可另嫁。”
    陈芃儿一听就感到了一丝不安,果不其然,面前那张苍老肃穆的脸,平静到没有一丝的波动:“这是他的遗愿,我这个老家伙也说不得什么,但到底想着要等你生下孩子,拉扯大一些,才要寻思别的……”
    老人顿了顿,样子很如常:“却没想到,凉儿这才走了几个月,家里就有男人络绎不绝的上门来,听说外面很热闹呢。”
    陈芃儿脸瞬时就涨的通红了,她知道这是老夫人在敲打她,丈夫才去世几个月,她大着肚子就已经这般熬不住,招蜂引蝶的惹得家门不安。
    而这些所谓所谓络绎不绝上门来的男人,也许指的是杜若,也许指的是山下师兄,更也许两个人都捎带上了。
    她百口莫辩,却也没想着分辨,只敛容屏气,低下头双手紧握:“是我疏忽了,往后不会再有了。”
    她这个媳妇当的从来都是这样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韩母也并不想跟她多话,见她已经这样答了,其他的话也便都省了。
    她的确恨她,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阖眼叹了口气:“行了,你知道就好,出去吧。”
    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和寂寥,陈芃儿抬头,蠕动了下嘴唇,到底没说什么,低头轻声退了出去。
    一出房门,秋分乖巧的上前来扶了她,一直到走出后楼,长廊两侧枝盛叶茂、繁花似锦,耀眼的阳光在花瓣和枝叶里穿梭,落去草地一簌簌金色的斑驳,一片豁然开朗的葱郁明亮,似乎身后楼宇里的昏暗静寂,全是一个幻境而已。
    亦岩正从长廊里朝她迎上来,少年的脸精气神勃发,眼睛明亮,瞧见她就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模样:“姑姑,广州的周厂长来上门求见,正在书房里等您。”
    她不由驻足,想了想,好吧,又是一个男人找上门来。
    脸上浮出一个笑来:“知道了,我这就去。”
    转而又吩咐:“你也一快来。”
    亦岩伸手扶了她,见着她脸上的笑,心想姑姑以前每每见过老夫人,总要郁郁一会,今天看来心情不错。
    看她心情好,他自然也高兴,很响亮的“嗯”过一声,唇角弯翘的弧度,竟在脸上生生抿出一个讨喜的小梨涡出来。
    周适也,广昌设在广州的棉纺厂厂长。
    这个人30多岁的年纪,身材敦厚,瞧着十分年富力强,原本是上海广昌棉纺厂的副厂长,因为广昌在广州设立新厂,所以被韩林凉委以重任,担任了广州厂的厂长。
    陈芃儿先前就认得他,在上海念书的时候还叫过他“周叔叔”,现在这“叔叔”自然是不能再叫了,再叫怕是要折杀了人家。
    周适也在书房里满头大汗的喝着茶,一见陈芃儿进来,“腾”的一下站起身,双手紧捏了凉帽,支吾了下,唤了声:“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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