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全顺引着季元昊太子出去后,惠安太后忽然坐到皇帝长子的床头,将他揽抱到自己怀里。
    脖颈又遭受了一轮眼泪轰炸,季子清陛下的心里酸酸胀胀的,他闷着声音开口道:“都是儿子不孝,叫母后担忧了。”
    惠安太后轻轻哭起来,她攥着拳头,一下一下捶着儿子的后背,痛心疾首的骂道:“你这个孽障,这个冤家,整天说叫母后享清福,你就是这么让母后享清福的么,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母后怎么办……”惠安太后一边痛骂,又一边庆幸,儿子到底比他父亲命大一些。
    抬着季子珊的暖轿,直到寿康偏殿的门前才停下。
    梅香慢慢掀开轿帘,入眼之景叫她怔住了,原来,季子珊已靠在轿边上睡着了,连轿子落地的动静,都没惊醒她。
    穿着厚毛披风的季元宝王爷走到轿子前,见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解下肩上的披风,先将小妹妹兜头罩住,然后弯腰把她抱出轿子,一路抱进暖和的屋子,放她在床上躺睡好。
    酣梦一场,直到第二天中午,季子珊才终于睡醒。
    季子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只见床边趴着三个脑袋,她茫然的眨眨眼,才慢慢分辨出,一个是她将军老公的大脑袋,另外两个是她漂亮女儿和肥仔儿子的小脑袋,睡了一个大觉,可季子珊还是觉得累,她轻轻弯了弯眼角,嗓子干涸的弱弱开口:“你们怎么在这儿?渴……”
    “我这就去给娘倒水。”满满小姑娘迅速起身,跑到屋内的如意圆桌旁边。
    待满满小姑娘捧着水杯回来时,穆淮谦将军已扶着公主老婆坐起来,此时正往她身后塞着软枕,至于胖嘟嘟的二毛小朋友,他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伤心模样,他一边往母亲身边爬着,一边鼓着胖脸颊说着:“娘,要我好不好,我以后都听话,不惹你生气了……”
    儿子这一脸被遗弃的幼崽架势,搞得季子珊又好气又好笑,她将儿子拉揽在身侧,无语地瞪向穆淮谦将军:“我说,到底是谁给二毛讲,我不要他了?!”
    造谣么这不是。
    “娘,是我啦。”满满小姑娘将水杯凑到母亲嘴边,略不好意思道,“那天,你走后,二毛一直吵着要娘,我就拿这话吓他,哪知,你真的一走好几天不回来,二毛就当真了,我不是故意的……”
    季子珊灌完一杯水,觉着嗓子眼舒服了,方对闺女比了一个大拇指:“干得好!”
    满满小朋友茫然脸:“……”哎,啥意思,不仅没骂她,反而夸她啊。
    “二毛呀……”季子珊低下头,揉着肥仔儿子的脑袋瓜,“你可要说话算话啊,以后都要听娘的话,不惹娘生气,要不然,娘可真的不要你了啊。”
    要是这样真能治住儿子时不时犯的犟牛脾气,那自然是好事一桩。
    二毛小朋友忙不迭的连连点头:“嗯,我真的听话……”不等季子珊露出满意的态度,急于表现自己的二毛小朋友又来了一句,“我要不听话,就叫娘狠狠揍我的屁股!”
    季子珊翻翻白眼默:“……”你这不废话嘛!
    念在好几日没见儿子的份上,季子珊此时也不多做计较,只问他在祖母家过的如何,玩的高不高兴,吃喝可香等日常琐事,与儿女闲聊了一会儿,季子珊摸着靠在心口的肥仔儿子:“二毛呀,你刚才不是答应,以后都听娘的话嘛。”
    二毛小朋友乖乖应道:“嗯。”
    “娘和你爹爹有事商量,你和姐姐去东宫找你小侄子玩好不好?”季子珊笑着问答。
    二毛小朋友虽然还想赖会儿娘的怀抱,但鉴于他要听娘话的保证,便依依不舍的答应下来:“好。”
    满满小姑娘领着二毛小朋友一离开,季子珊顿时板起脸。
    穆淮谦被公主老婆的反常,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儿女皆已不在,他便圈抱住公主老婆的腰肢,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亲,笑着问道:“怎么了这是,对着满满和二毛那么高兴,对我就这幅冷脸啊……”
    搞的好像他在外头赌输了三百两银子一样。
    “你说呢?”季子珊斜眼睨着一脸无辜的穆淮谦将军。
    穆淮谦将军顿时更加迷糊了:“我真不知道,究竟哪里惹到你了啊。”
    季子珊表情一滞,干脆拍着肚子提醒穆淮谦将军:“这儿的事。”
    “你肚子有什么事儿啊。”穆淮谦充分发挥起自己的想象力,想了一会儿,他双目放光的猜道,“扇扇,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就叫人给你……”不待穆淮谦说完,季子珊已一脸崩溃的打断他,“穆淮谦,你还给我装糊涂!”
    穆淮谦将军真心冤枉的要死:“我装什么糊涂了我,扇扇,你能不能有话直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为啥对我摆臭脸啊。”
    见穆淮谦的神情不似作伪,季子珊颇为纳闷道:“难道没人和你说么?我又有身孕了呀。”
    什么?!!!
    穆淮谦将军的眼睛豁然瞪得圆如铜铃,他低声喃喃道:“你王兄今日派人叫我带孩子来看你时,什么也没和我说呀……”他一边轻轻嘀咕着,一边将大手搁到季子珊平坦的小腹上,然后又一脸傻乎乎的笑起来,“这是真的么?扇扇,你真的又有咱们的孩子啦。”
    “是、真、的、呀。”季子珊阴阳怪气的回道。
    察觉到公主老婆情绪不对,穆淮谦将军赶紧收回傻笑的口水,温声顺毛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恼我啊……”
    “废话!又不是你十月怀胎,吃苦受罪!”季子珊黑着脸恼火道,她已有一子一女,她对现在的孩子数量很满意,压根不想再生一个了,“咱们不都说好了,以后再也不生了,可是……”季子珊怒着捶了穆淮谦几下,“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穆淮谦将军有些无语的苦笑,公主老婆想怀孩子时怀不上,是他的错,公主老婆不想怀孩子时又怀上,依旧是他的错,呃……有满满和二毛这一女一子后,其实穆淮谦已觉足矣,他也没料到,二毛才刚要三岁,公主老婆居然真的又怀上了,他揽着耍脾气的公主老婆,幽幽叹气:“那你说怎么办?把它流了么?”
    还真怪有些舍不得的。
    这到底也是他和妻子的孩子,穆淮谦抚摸着公主老婆的后背,低声轻喃道:“若你真的不想生了,那就流了吧。”他当然知道,十月怀胎很受罪,一遭分娩同样受罪,每回看到她虚弱无比的产后情景时,他都心疼不已,“我不能替你受这份罪,所以,我听你的决定。”
    季子珊把穆淮谦稍稍推开一些,目光认真的盯着将军老公:“你说真的?”
    穆淮谦轻轻点头:“嗯,我也不忍再叫你受一次罪,长受罪不如短受罪,流就流了吧……你怀二毛时,中间间隔了那么久,我以为,你以后再也不会怀了,所以……等以后,我们想法子避一避,再不出现这种意外就是了。”
    这个孩子,的确是一个意外。
    他从没想过,他还会有第三个孩子。
    季子珊闷闷地伏趴到穆淮谦胸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抑郁不快道:“这是最后一个。”
    “扇扇,你不用勉强自己,真不想要,咱们就不生了,反正家里也不知道,咱们瞒好他们就是了。”穆淮谦目光温柔的揽着妻子,“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季子珊轻轻呸了一声:“你少拿甜言蜜语哄我……”然后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正流孩子,也很伤身子,还不如生下来呢。”她现在二十九岁,还是适合生育之龄,生就生吧,一回生,两回熟,第三回 嘛……咬咬牙也就坚持过去了。
    “对不起,又要让你受罪了。”穆淮谦真心感觉十分抱歉。
    季子珊心中泛着甜意,嘴上却嫌弃道:“哎哟,行了你,就算我不想要,只怕我母后也不答应,她一听御医说我有孕了,高兴的不得了,哎,算了,算了,就当给你们再生一个玩了,先说好,我只管生,养不养,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穆淮谦微弯眼角,轻轻蹭了蹭妻子的额角。
    当天,季子珊就随穆淮谦搬回公主府静心养胎,没过多久,就迎来了新的一年,别的人都在高高兴兴过年,季子珊却只能窝在家里吃吃喝喝养膘,闲来无聊之际,她便抱着自己的针线箩筐绣帕子,穆淮谦之前订要的帕子,季子珊终于在……第五年交货。
    交货那日,穆淮谦摸着帕子上的大黄牛,笑得特别心酸感慨:“我还以为,有生之年都等不到你这块帕子完工了……”
    “人家是慢工出细活嘛。”季子珊才不承认自己是个懒婆娘呢。
    穆淮谦哈哈一笑,然后抱着公主老婆玩亲亲。
    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早成至亲至爱的夫妻,两人的感情积累,就如同在酿酒一般,时日越长,酒香越浓。
    在府里坐稳胎后,季子珊于阳春三月间,挺着明显鼓起的小腹去宫里玩,到了慈宁宫,季子珊拎着挑金线的红色裙摆,在惠安太后面前转了一圈:“母后,我的新裙子好看么?”
    “行了你,都要三十岁的人了,还臭美!”惠安太后板着脸斥道。
    季子珊不甚在意的撇了撇嘴:“三十岁怎么了?我照样是咱们老季家最漂亮的公主。”说着,还抬了抬下巴,极度自恋的补充道,“没有之一。”
    惠安太后额筋抽抽的摆了摆手:“找……找你皇兄玩去吧,反正母后是受不了你了。”这个长不大的小妮子哟,怎么还跟三岁时一样,动不动就是‘我是最美丽的小公主’,这辈子到底还能不能长大一岁了!
    被太后亲娘嫌弃的发话撵人,季子珊也相当孝顺,当即圆润麻溜地滚去了乾明宫。
    经过几个月的精心调养,哪怕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季子清陛下也恢复了良好的精神风貌,乾明宫重兵把守的书房重地,予季子珊而言,和自家的后花园也没什么区别,她想往哪儿逛就往哪儿逛,想往哪儿坐就往哪儿坐,毕竟,她可是连龙椅上都玩坐过的人。
    “皇兄,你怎么又在御书房待着呀。”季子珊扶腰走进御书房后,顿时嘟囔起又在批阅奏折的皇帝老哥。
    季子清陛下见小妹子来了,便拿笔杆点了点刘全顺,然后又指了指自己身侧,刘全顺老公公自然明白陛下主子的意思,很快命人往季子清陛下旁边端搁了一把椅子,请季子珊在那里落座。
    “气色不错啊。”季子清陛下抽空瞅了一眼小妹子,随口说道。
    季子珊支起手肘,托着半张颜若桃花的腮颊,幸福之情溢于言表:“那是当然,我夫妻恩爱,儿女孝顺,没有什么烦心事,当然吃得香睡得好气色佳喽。”季子珊可不怕什么秀恩爱死的快,她都秀了十来年,也没和穆淮谦将军一拍两散,她看着皇帝老哥的侧颜,又轻声开口道,“皇兄,你身子才刚养好,怎么就又操劳起来了?”
    “不碍事的,皇兄自有分寸。”季子清陛下抬眼蘸润了几笔朱墨,继续在奏折上刷刷刷笔走游龙。
    季子珊沉默地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季子清陛下执笔扭过头,好奇笑问:“怎么不说话了?皇兄不是不理你,只是手上这本折子才处理一半,等这本批示好了,就专心和你说话,不许闹脾气啊。”
    “我这不在等着呢嘛。”季子珊心不在焉的哼哼道。
    又过片刻,季子清陛下放下朱笔,接过刘全顺老公公奉上的茶盏,他揭开茶盖,略抿了两口便搁下:“平时叽叽喳喳的跟只喜鹊一样,今儿怎么这么安静?”
    “皇兄,我想和你说件事。”季子珊咬唇半晌,忽然一脸郑重的说道。
    季子清陛下态度随和道:“说吧。”
    “那你听了,不要生气。”季子珊又道。
    季子清陛下微微挑眉,一脸好笑道:“你气皇兄的次数还少么,皇兄哪次和你真计较了?!!说吧。”
    季子珊抿了抿唇角,这才斟酌着开口道:“我是想说,你年前生了那么重一回病,都是素日操劳太过的缘故,你岁数也不小了,哪能和年轻时相提并论,以后不如少操心国事,多专心养身,才能身体康健,益寿延年啊。”
    季子清陛下缓缓敛了笑意。
    季子珊看了看皇帝老哥的脸色,继续道:“皇兄,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才和你说这番话,元昊已经长大了,他可以帮你分担肩头的重任,你就稍微歇一歇,别再操那么多心了好么,我……”
    “住口!”季子清陛下猛然神色一厉,“这些话是你能说的么?!”
    季子珊被吼的身子一颤,她流着眼泪站起来,轻轻泣道:“是……臣妹失言了,臣妹这就告退。”说罢,就抹着眼泪转身离开,出了御书房的大门,季子珊吩咐候在外头的梅香,“梅香,吩咐人叫车,我要回府了。”
    “公主……”梅香扶住季子珊的胳膊,神色诧异道。
    季子珊轻轻吸一下鼻子,又道:“再叫人告诉太后娘娘一声,就说我突然想公子了,想回府陪他玩儿,今天就不在宫里陪她一起用午膳了。”
    见主子情绪不对,梅香也不敢多问,只能先应道:“是,公主。”
    回府后,季子珊就一直闷闷不乐,穆淮谦问她又咋了,季子珊起先不想说,但在穆淮谦的再三追问下,季子珊才说给他听,穆淮谦听罢,当即就吓了个魂飞魄散:“我的小祖奶奶,这些话怎么能乱说呢,就算陛下再疼你,你也不能说啊,你……你这不是……”
    你的这番劝谏,相当于在逼陛下让权啊,身为掌权数十载的一国之君,陛下不大发雷霆才怪。
    也就是陛下真心疼你,才让你囫囵着回家来,若是旁人敢说这番话,只怕早就脑袋搬家去见阎王爷了。
    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季子珊仰靠在穆淮谦胸口,隔着水红色绣金丝团花的薄绡纱帐,望着幽幽燃烧着的明亮烛火:“自我出生起,我皇兄就十分疼我,比他亲生的儿子女儿都疼,我知道,我那番话大逆不道,恐怕会惹他动怒生气,可我还是想说……”
    “我只希望他能身体健康,平安到老。”季子珊闷声道。
    穆淮谦亲亲公主老婆的额角,以示宽慰和安抚:“那你现在知道结果了?”
    季子珊抹了一把眼睛,赌气道:“他爱听不听,睡觉!”
    乾明宫,体元殿。
    宽阔松软的明黄色御榻上,季子清陛下独自一人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一个荷包发呆,许久都不动一动,站在床尾的刘全顺老公公迟疑半晌,轻声提醒道:“陛下,夜深了,该就寝了。”
    季子清陛下只掀了掀眼皮,却没吱声。
    刘全顺老公公又犹豫片刻,才再谨慎翼翼的开口:“陛下,公主是小孩子脾气,一向心直口快,依奴才之见,她并没有什么歪心思,她只是关心陛下的龙体……”见季子清陛下没有冷脸呵斥自己,刘全顺老公公方敢继续说下去,“陛下不知道,您去年龙体抱恙时,公主天天趴在您床边流眼泪,她担忧的跟什么似的,根本吃不下一点东西,可每次用膳,她都特别用力的往肚子里咽……”
    “别说了。”季子清陛下将绣着两只黄水鸭的荷包往枕下一塞,冷声吩咐道,“灭灯吧。”
    刘全顺赶紧躬身应道:“是,陛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季子珊一直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养胎,哪儿也不去。
    转眼就到五月的端阳佳节,宫中虽有宴会,季子珊却懒得去赴宴,只在家和漂亮闺女、肥仔儿子围成圈圈吃粽子,再过三天,就是季子珊的三十岁生辰,那日一大清早,满满小姑娘就领着二毛小朋友来给她磕头拜寿,还赖在床上没起来的季子珊:“……”
    ——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早呀,你们老娘不要面子的呀。
    季子珊才起身梳妆好,隔壁的阿毛小少年就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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