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周公子地龙翻身那日受了伤,可好些了?”见周行冷着脸没有丁点反应,孙知府才转向刘拂,颇慈爱地笑道,“刘小公子可有受惊?”
    “有劳大人担心了。”刘拂抬头看眼天色,再不给他与太孙和祁国公府人拉关系的机会,“时辰不早,我等也该早早上路,以免天黑前难以归家。”
    见孙知府似还有话要说,刘拂扯出个笑来,语气平平道:“毕竟家中还有阿公在堂,也不知老人家可有惊到,学生等实在放心不下,不敢再做耽搁。”
    听到“阿公”二字,立时反应过来的孙知府下意识收紧了滚圆的肚子。
    “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想起太孙特特叮嘱,不许暴露了他的身份,知府大人抬起欲施礼的双手一只僵硬的放下,一只转而摸了摸胡子,“确实不该让老人家再忧心,游子远归,还是快些回家的好……”
    刘拂所说的孙儿担心爷爷,在对方口中就成了圣上记挂太孙。
    虽猜不到太孙心中所想,但她依旧可以猜出,他此时该有多五味杂陈——与被强敌环伺的自家陛下不同,仁宗早年时并未见过什么腥风血雨,被当今稳稳护在羽翼之下。
    即便太孙知晓趋炎附势乃大多数人的本性,可对于他来说,这一切不过是纸上谈兵,空落落不着实际。
    刘拂甚至可以肯定,在他眼中,大延上下臣民一心百姓和乐,乃昌荣盛世。
    这些,都是她青少年时扒着宫中典籍,与跟自家陛下一字一句分析出来的。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
    仁宗宽仁治世受天下爱戴不假,可他壮年病逝时的悔恨之言,也只有宫中才有记述。
    因而这三日来,刘拂每到出门安抚灾民的时候,都悄默声的将乔装打扮假冒陈迟的秦恒一同带去。
    不止是为陈蛮将顺一顺日后的路,更是让皇太孙亲眼看看他的子民。
    是以高高在上的皇太孙在见过民间疾苦后,再看放下正事刻意赶来讨好他的孙知府,只会觉得无限厌烦。
    素来和善的秦恒,脸色已明显黑了下来。
    只是他从不曾在人前发火,有气只能自己憋着,不敢直视贵人脸面的孙知府这才迟迟没有发现。
    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刘拂已十分满意了。戏码再走下去,只怕要来一出皇太孙当街怒斩禄蠹的段子。
    险些笑出声来的刘拂连忙扯了扯周行的袖子。
    碍于身份,她的话已说到尽处,只能让素有混不吝名号的周行出头,才好解一时之忧。
    周行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宽大的袖摆掩饰下,两人间的小动作除了贴身伺候的陈迟外,没有一个人发现。
    而陈迟能够看见,也是周行有意为之。
    转头觑了瞪视自己的陈迟一眼,周行上前两步,侧身挡住秦恒大半个身子。
    “孙大人,周某有伤在身,实在不宜久站,失礼了。”
    孙知府抬手扶了把胡须,点头道:“天色正好,各位贤……路上小心。”收起慈眉善目,向着带队的校尉严厉道,“小心谨慎,路上不可有半点闪失,知道么!”
    要不是手下衙役不堪重任,他才不会将护送太孙的功绩,分给守备一半。
    校尉领命,与身后兵丁齐行一礼,挥手使人牵马过来。
    一边围观的百姓看的啧啧有声,惊奇不已。在他们心中高高在上的长官们,竟有一日会对着三个年轻人如此恭敬。
    周行当先一步,牵住了第一匹被牵过来的马的缰绳。
    饶是八面玲珑如保定知府者,也被周行的毫不掩饰气得面上微黑。
    将将才以腿伤为由要求提早上路,现在就大咧咧准备翻身上马,便是祁国公亲至,也断不会做这般下四品官面子的行为。
    就连仍在气闷的秦恒,也被周行毫不遮掩的举动惊了一跳。
    只有刘拂知道,他不是为了给孙知府难堪,而是为了护自己的面子。
    经过昨夜长谈,虽然并未见过那封祁国公府传来的家书,但刘拂也能猜到,定是跟周家序齿一事有关。
    抢过周行手上缰绳,丢给身后的陈迟。
    刘拂毫不客气,挥手指挥着皇太孙与周三公子:“我连坐一月马车,筋骨都要黏到一处了,还请二位兄长松松手,将马儿让小弟吧。”
    说罢对着不远处的小梨子与将军府护卫统领抬了抬下巴,淡声道:“还不快请两位公子上马车?”
    早已习惯了被刘小公子指挥着办事,不许过问其他几位公子意思的二人,在保定知府震惊莫名的目光注视下,半扶半架的将秦、周二人送上了马车。
    手握缰绳的刘拂向着孙知府拱手行了半礼:“学生等这便去了。”
    仗着有皇太孙与周三公子在旁,并不愿对一个无为蛀虫行礼的刘拂从始至终,都装着自己身负功名一般,连腰都未曾弯上一弯。
    孙知府自然不会因此与她生气,很是好脾气的挥了挥手,态度之亲和,如对自家子侄。
    他笑得越是和善,刘拂就越是厌恶他。
    能知晓周行是祁国公三子,那定也能知道她是个白衣书生。
    原来孙大人不止会钻营,还是只城府极深的笑面虎。在自己如此不客气时还能如此,可见其人心机之深。
    刘拂再次拱手,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抬手示意马队前行。
    等徐思年进士及第,定要劝劝他不要走保定,不然自己与他单枪匹马,可不敢经过这位孙大人的地盘。
    ***
    马车向北而去,即便官道平坦开阔,但已知晓车上人身份贵重的保定兵士,依旧将车驾得极慢。
    刘拂用手遮在眉前,抬头望了眼天色。
    日已偏西,正午已过。
    她轻夹一下马腹,调转马头来到车旁,对着打着帘子目光放空望向远方的秦恒道:“秦兄,此处离京还有七八十里路,咱们不如在近处找个茶寮,歇息歇息?”
    保定距京城二百余里,以他们如今慢悠悠的速度,不过行了一半多些。
    近一个时辰前在路边林间择了处地方吃饭,又走了许久后,人马都已有些渴累了。
    秦恒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心知他还在为了保定知府的事伤神,刘拂也管他,驱马驶向马车另一边,弯腰探头去看车厢里的周行。
    “三哥,你伤处还疼么?”
    周行摇头。
    “那一会咱们换换?”
    见周行目光一亮,刘拂摇头失笑。
    剩下几十里路,便是马背上再如何颠簸,想来他也撑得住。
    又行了十余里后,终于在路旁看到一处灰扑扑的小茶寮。众人将车马停下后,才发现茶寮中已坐满了人。
    “这……”小梨子才迟疑一下,就在自家主子的目光下不敢多口。
    “无妨碍的。”
    秦恒头一个下车,紧接着便是周行。
    “三哥?”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大才开了个头
    第96章 周舟
    三哥?
    正翻身下马的刘拂停住动作, 居高临下地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
    她立在马上,比所有人都要高出大半个身子,能清晰地将一切看个分明。
    除刘拂外,另一个高出旁人半头的, 便是正弯腰准备下车的周行。
    在声音响起后, 周行第一反应不是看向声音来处, 而是回头看向刘拂。
    “三哥?真是你。”一个衣着素雅的少年从茶寮中快步出来,在临近马车前,又小心翼翼地立住脚步, 站的笔直, 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道, “阿舟见过三哥。”
    周行直起腰来,面沉如水, 不发一言。
    仅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五官很有些相似。那少年虽比不得周行英姿勃发, 却也清秀非常。
    两人都是薄唇上挑,天生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只是周行眉目锋利, 如刀刻一般的直刺人心, 愈发凸出了身上的冷傲。而那少年却眉淡且弯, 眼尾微垂, 颇显可怜。
    视线在二人面上来回往复,刘拂眸光微闪,抄没祁国公府当日,所见的祠堂挂画再次印入脑海。
    默默无名的庶出周家五老爷, 确实单名一个“舟”字。
    挂像上的老者,也确实与这位周四公子眉眼相似。
    其实以周五老爷的无声无息,就算过目不忘如刘拂,也不会对他有丝毫的记忆。
    能从记忆中搜刮出来这么个人这么副画,还是因为对方的名字。
    她当年还默默腹诽过,老祁国公对自家庶子的不上心真是摆在了明面上,周舟这种名字,实不是世家公子该有的。
    如今看来……
    刘拂的视线越过周舟,看向他身后衣着同意人高马大的侍卫们。
    如今看来,祁国公对他这个远居祖籍的小儿子,也不是那么不上心。
    “你怎会在此?”对着恭敬有礼的庶弟,周行的心情却十分不好。
    周舟面上露出一丝迟疑,抿唇悄声道:“三哥,茶寮内……”
    “我知晓了。”周行冷声道,“你且让让,莫阻了我下车。”
    拂开庶弟欲扶自己的手,周行扶着车辕,一跃而下。
    他落地时,受伤的那只腿极轻微的颤了颤。
    周行掩饰的极好,连面色都未有太大的变化。旁人都被他瞒了过去,但袖摆能挡住他攥紧的拳头,却挡不住一直遥遥注视着二人的刘拂。
    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刘拂翻身下马,大步走至周行身边:“三哥,这是谁?”
    “是我四弟。”周行稍作回忆,到底没想起面前少年的生辰,蹙眉道,“这是刘拂刘公子,我与蒋、方二家公子在金陵交下的莫逆好友,你且称她一声刘兄就是。”
    果真是与庶子关系疏离,作为他的“莫逆之交”,周行竟连刘拂的表字都不愿告知。
    他的态度,亦影响着他们对周舟的态度。
    先一个下车的秦恒本兴致勃勃,但在听到周行的话后,也已反应过来这两兄弟并不亲近。
    微愣了愣,秦恒收回亲切的笑意,只礼貌地在周行向他介绍时点了点头:“周四公子,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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