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不需她开口, 走的便是陆路。
    与来时的大包小包不同, 五人此去轻车简行, 只在庐州购了匹的黄马。
    刘拂装作不会的样子,磨着周行教了她几日,便抢了三公子的宝驹, 将那匹特选出来极其温顺的小母马抛给他。
    这一个月间, 周行问过一句当日在青山上发生了什么, 只全心全意带着刘拂游山玩水,见民间百事。
    他们脚程不慢, 却也比不得上次来时急匆匆的模样。再次抵达临清码头,亦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当刘拂于当日决定返程的茶馆前翻身下马时, 正是三月十二,会试第二场开时的时候。
    她远眺一眼渡口的方向, 目光微闪, 随后收回视线, 护着带着幕篱的望日骄进了茶馆。
    与之前的寒风凛冽不同, 此时的临清,春暖花开桃李芬芳,也因着春日已暖的缘故,来往南北的商人也比月前多了许多。
    是以在小二迎他们进来时, 就已事前通禀,说楼中已无雅间。
    刘拂四下一望,就知生意虽好,却没有他说的那么好。
    且做生意的人,为了不得罪贵客,都会先留下两间不轻易动的好位置才是。不说旁的,如怡红院、万花楼这等背靠地头蛇的楼子,也会留下三五间宝屋,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说没有,不过是看他们五人算不得多富贵。
    刘拂拦下了挑眉想甩银子的周行,却没能拦下陈迟。
    陈迟脸色一沉,大步上前。
    刘拂伸手拦住了他:“且给我们寻个临窗的位置。”她转了转手中扇子,打开来轻扇了扇,“这总该有吧?”
    扇面上画着寒梅野草,寥寥两笔,极具风骨。不说扇子上的画,仅看上等黄梨木雕刻成的扇骨,就知身价不凡。
    看走眼了!小二虽认不得是哪位名家大作,却也识得是件宝贝。
    他忙扯出热切的笑容,抬手向着楼上引路:“几位客官,还请楼上临风望江处坐~”
    与方才细比,语气中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谄媚,声音颇大,不至于让站在他身边的五人烦躁,却足够让楼上负责伺候的伙伴的听到。
    见自家主子一脸欣赏,陈迟的面色黯了黯。
    “做甚露出这么个委屈样,小晚,还不快哄哄你哥哥。”刘拂看在眼中,有些好笑。不过眼下时间不对,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宽慰。
    跟陈迟一言不合撸袖子就上的直莽不同,这小二的圆滑,比之杨李已差不了多少,确实要更适合做个身边伺候的小厮。
    可她从未向着小厮的方向调.教过陈迟。
    谦卑谄媚没了一身傲骨与草莽气,哪里还是陈蛮将。
    听小二再没提一嘴关于“雅间”的事,刘拂不由失笑,领头跟在他身后上楼:“一壶雨前龙井,随便上点瓜果点心,我们只歇歇脚,不必上什么大菜。”
    小二应诺,快手快脚地将桌面凳子从新擦过,这才请众人坐下。
    不过一会儿功夫,果子与茶点就都奉上。
    趁着小二讲解临清特产的时候,刘拂趁机问了问他近期可有何大事发生。
    当听到这一月多的时间里,又有三批客商被山上滚落的大石拦路时,她眸光微动,压了压周行的手臂。
    待左右只剩自己人后,刘拂凑近周行,轻声道:“三哥,一会儿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还请忍忍。”
    周行被耳旁热气一滞,连问为什么都来不及,就已下意思地点了点头。
    “可是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一个“又”字,让陈迟刚进口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就连望日骄与陈小晚,都惊诧莫名地望向她。
    刘拂摸了摸鼻子,但笑不语。
    “我晓得了。”周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窗外,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住繁乱的心思。
    他莫名觉得,一会要见到的人,跟阿拂拉着他们跑一趟安徽有极大的关系。
    ***
    刘拂临窗而坐,远眺江河,边与周行等人闲谈,边捻着望日骄剥好的瓜子儿就茶。
    春日午时的阳光算不得炙热,照在她白玉似的面庞上仿佛镀了层光辉。一袭月白长衫配着青绿色的腰带,细碎的发丝与束发的锦带被江风吹起,整个人飘然如仙,全不似在人间。
    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不抬首望来。
    刘拂却恍若无觉一般,只凭栏独坐,自斟自饮。
    “楚兄?”
    楼下传来轻声的呼唤,却没人应声。
    “楚兄?”
    依旧无人应答。
    稍过一会儿后,面朝运河的刘拂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上楼了。
    她嘴角微挑,露出一丝轻笑,又很快地压了下去。
    “楚兄,月余不见,可安好?”
    第87章 纵横
    “这位公子。”陈迟起身, 拦在来人面前,“某家主人并不姓楚,公子可是认错人了?”
    刘拂闻声回头。
    她望了许久江水,被波光粼粼的河面晃得眼前微晕, 骤然回看昏暗的室内, 本就算不得很清明的视线花得厉害。
    略眯了眯眼, 刘拂轻晃了下脑袋,当看清不远处站着的少年时,脸上现出一丝疑惑。
    与刘拂相伴两年余, 对她了解非常的周行只一眼就看出, 少女脸上的困惑不解全是装的。
    不过一低头一抬眼的瞬间, 就已足够让他看出,那被家仆紧紧护着的小公子看似衣着简单, 但仅鞋面便是蜀地最好的素缎,香囊坠子亦是光华不外露的宝贝。
    想起方才刘拂的叮嘱, 周行垂眸,握拳于唇边轻咳一声, 掩饰住眼中瞬变的情绪。
    “楚兄。”
    正在周行思索间, 站在几人面前的小公子就再次开口。
    他十分有礼有节, 拱手道:“当涂一别, 竟能再遇楚兄,真是此行之大幸。”
    刘拂“哦”了一声,脸上客套的笑意挡不住恍然大悟的神情,回礼道:“原是……秦兄。”
    这小公子不是他人, 正是那日在青山上相会,被刘拂苦苦久候了三日的太孙。
    见对方一脸欣喜,刘拂忙压下嘴角的笑意。
    以史为鉴,她不止会守株待兔,还会姜太公钓鱼。
    可即便鱼已上了直钩,刘拂也不曾掉以轻心。她保持着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轻狂姿态,上下打量了太孙许久后,才轻笑道:“秦兄大抵是记错了,我并不姓楚。”
    这话说得,很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莫说太孙身边拧眉怒视刘拂的侍卫,就连周行等人也从未见过她如此寡淡的样子。便是之前已打过招呼,除了幕篱遮面的望日骄外,其他三人脸上也不自觉带出淡淡的讶异。
    回望的视线快速扫过众人,刘拂心中很是满意。
    方才没对周行说全自己的打算,就是为了此刻他们的表现能够自然到不像是在做戏。
    若是九分真里仅掺一份假,那么除她之外,就在无人能看出这是一场早就排好的戏码。
    刘拂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落在地上,在抖了抖衣摆并不存在的浮灰后,才走到那位太孙身前。
    自幼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打出生起就被所有人高高捧起的太孙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对待,白净的脸庞微红,很有些不知所措。
    按理说,他作为高高在上的太孙,碰到这等不是台面的人该拂袖而去才是,可当他的视线触及对方的脸,便立时想起那日在青莲先生墓前,白衣翩然的少年举杯邀月,俱怀逸兴壮思飞的潇洒模样。
    那是他一生从未见过,却极其向往的风流仙骨。
    而之后于时政上的剖析,更让一个仙人落到了实处,愈发使他想要亲近。
    况且刚才浑叫,本就是他唐突了……
    “兄台莫气。”太孙轻叹口气,知错就改,甚至略施了一揖,“实是上次匆匆一别,未能来得及知晓兄台名姓,是以才会有方才的失礼。”
    刘拂闻言,眼中滑过一丝笑意。
    很好,他已能将不愿告知真名的错处,归咎到自个儿身上。
    可见仁宗性情平和柔缓,并非史书乱写。说不得,还替他描补了许多。
    她混不吝的真受了这一礼,脊背挺得笔直,个头虽低,却带出来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秦公子。”刘拂拱了拱手,“您在问我名姓前,是否应当先自报家门?”
    “大——”
    侍卫的呵斥才吐出一个字,就被自家主子拦了下来。
    被叫破有意隐藏身份的太孙面色更红,学着刘拂方才的自称,重新见礼道:“小生姓秦……单名纵。”
    刘拂齿间噙着这个一看便是现编出来的名字,来回默念了几次。
    史书记,大延仁宗及生,名为恒。史书却没记载,少年时的仁宗脾性并不如登基后那般柔弱,反倒是意气风发,壮志可凌云。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纵横二字所透出的热血豪情,或许连太孙自己都从未察觉过。
    收回心思,刘拂终于冲他露出重逢以来第一个和善笑容:“小生刘拂,表字云浮。当日未曾尽兴,多日来甚是怀念,想来……”
    她轻笑一声:“想来我与秦兄的缘法,并未在那日了结。”
    话音刚落,太孙脸上的忐忑尽散,喜意迸发而出,明显到让他身后忿忿不平的侍卫哑了声。
    曾用将近一生的时光侍奉过秦氏帝王的刘拂,在短暂的两次对话间便摸清了这位小太孙的脾性。
    他被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当今驾崩后便失了主导,而当今为他安排的左膀右臂,也因不甚相熟的缘故,没能发挥应有的辅佐作用。
    刘拂斜睨了一眼周行,再次将周三公子目前已可看清的前路,与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嫡出周四公子周默存相对比,藏在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些。
    “刘兄,我可称你云浮么?”
    想起相伴长大的少年君主,刘拂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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