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日来接三人的, 只有刘拂一个。
    却不料最让她不放心的方奇然、谢显都没传出什么不妥, 倒是周行被人扛了出来。
    不说护卫, 就连小厮都没多带一个的刘拂,在找到徐家下仆回去报信再使人来接方奇然、蒋存后,才坐进躺着两个半死不活书生的马车中, 回了周行等人居住的别院。
    刘拂将两人并排放好, 想起他们上次相见时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模样, 有些好笑。
    因着位置被两人占了,刘拂便坐在临近车门的小杌子上, 跟驾车的陈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可打听过周公子的情况了?”
    以周行是被刘平江架出来的情况看,应该是在交罢卷子等着出贡院时才撅了去过。
    如果是在考试半途昏迷, 应该是被负责监管的守卫抬出来才对……
    也亏了不是如此。
    然周行醒来,以他的脾气, 还不知会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 陈迟打听来的消息也是如此:“小的问过贡院守卫, 说周公子是第一个出场的人, 因着规矩要等齐五人才能放行,是以是在等候的时候出了事……至于刘、刘公子,则是第三位。”
    周行不闪不避受过刘平江一拳的事,陈迟也有耳闻, 是以接下来的话说得极隐晦:“因着刘公子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与周公子是极相熟的好友,且是在交卷之后的事,是以贡院守卫才将周公子交托给了他。”
    刘平江这样的文弱书生会不会做出拍胸脯的动作,刘拂不得而知,至于他接手周行后会做什么,她却料得到。
    想来是上次一拳不够解恨。
    这刘平江,又是状告科举不公,又是拳打祁国公嫡孙,已不是“耿直”二字可以代表的了。
    他是真的敢豁出命去,去办自己觉得对的事。
    也不知刘平江快速交卷,是因为题答的好,还是因为并不会做。
    如果是前者……刘拂摸了摸下巴。
    如果前者,说不得就是一个直臣的好苗子。
    只要有人正确的引导他,让他的牛角尖不要钻进歧途里。
    以贺子寅会选上他去挑事赴死来看,想来这前者的可能性能有十之八.九。
    暂时抛开刘平江,刘拂望着沉睡的周行,想了想还是问道:“小迟,你比周公子低了许多,方才扶着他时,姿势可还妥当?”
    她重重地咬着“扶”字,跟在她身边许久的陈迟立时明白过来。
    陈迟沉默一瞬,僵硬道:“想来尚可……”
    “不论周公子日后听到了什么传闻,你只做不知就是,反正你人小力弱,他大人有大量,定不会因此与你为难。”
    陈迟重重地应了一声。
    将此事翻篇,看着面色惨白的周行,刘拂叹气道:“我已托徐府的人去请大夫送至府上,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突地一紧,想起那不论何处都无记述的“祁国公三公子周行”。
    周行该不会……该不会同谢显一般,是因此次秋闱折损了?!
    刘拂猛地站起身,险些没被车顶磕着头。
    大步走至周行身边,拉起他的手臂搭指至腕间,刘拂闭目凝神,正欲用自己贫瘠的脉案知识先行替周行把把脉时,陈迟悠悠地声音恰巧从车外传来:
    “公子……你没闻到、呃……没闻到周公子身上的味道么?”
    心下紧张的刘拂一时竟没能听出他话中深意,边细心探脉,边回道:“我今日伤寒鼻塞,小晚怕是忘了告诉你……”
    嗯?味道?
    周行的脉象,除了软弱外并无什么不妥。
    胖者脉沉瘦者浮,饱者多快饥者……弱。
    刘拂撒手,神情平静地将周行的手放回软被中,仅在坐回原处时,几不可查地提了提嘴角。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陈迟道:“小迟,待会回了府上,你先唤小晚煮锅黏黏的小米粥。”
    周三哥的运气,真是再没谁比得上了。
    ***
    刘拂废了番功夫,才掩盖住是自己去接周行回来的事实。
    倒不是怕周行会因此与她生分,只是想到上次为了避开自己,对方硬撑着身体不适骑马归府的举动,觉得还是要为面皮比纸薄的周三公子保留点脸面。
    在见过大夫的周行,被他的贴身小厮伺候着喝粥时,刘拂早已来到安置刘平江的客院,连个照面都未与他打。
    而在她到来时,刘平江也已从昏迷中清醒,与饿了九天生生将自己饿晕的周行不同,他是真的受了严重的风寒。
    确实是她疏忽,将人丢在小院就没再管过。想刘平江被逐出家门,以刘李氏的脾气,他身上估计一个大子儿都无,更别说置办本就紧俏的乡试用品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那九日的,若真将人冻死,她真没脸再用刘小兰的这幅身躯了。
    在见到刘拂前,同样把过脉的刘平江只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一言不发。
    门扉打开的动静,瞬间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当看到刘拂的身影时,刘平江被高热烧到有些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起来。
    “小……”
    “我如今叫刘拂。”刘拂坐在秀墩上,看向药碗,“怎不吃药?”
    刘平江咬牙道:“此处可是周府?”
    刘拂也不瞒他:“确是周家别院,不止此处,便是你之前暂居的地方,亦是周三公子的好友——方奇然方公子的地方。”
    烧得通红的脸兀地煞白一片。刘平江放在被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在二人昏迷时,终于对刘平江有了些兴趣的刘拂,使人从那小院中拿来了他平日的练习,继而验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想。
    提前出贡院的刘平江确实不是个庸才。
    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对方,好奇他会选择不受嗟来之食,还是承了周行的人情。
    前者看似大义凛然,但从他没能护下刘小兰起,这份大义里就掺杂了许多个人的愧疚在里面。
    而如果选择后者……则要看他是为了前程、为了保命、还是为了别的。
    不论是为了什么,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所为。
    所谓直臣,并非是指执拗,而是直言纳谏,乃是社稷之左,拓低擎天。
    哪个君王,都不需要只会一根筋走到黑的臣子,这样的人,只适合做个田家翁,甚至连给幼童蒙学都不适合。
    虽与刘平江相处不多,但刘拂也从未想过他会走第三天路——借此抱上周三公子的背景,凭妹妹获利。
    “我的病,可严重么?”
    刘拂回道:“风邪入体,说不得多重,不喝药却能要人命。”
    刘平江不知想到什么,苦笑一声,颤着手捧起半温的药碗,仰头饮尽。
    “放心,我不需骗你……将养几日就好,用不着像刘先生那般卖儿窦女才能活命。”
    想起刘小兰的遭遇,从未见过其父的刘拂,到底刺了与此事并未有太大相关的刘平江一句。
    “你且在这里休息几日,不必急着走。”
    刘拂招来陈迟,向着刘平江道:“这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名唤陈迟。你大病初愈,若有什么需求,使他去办就是。”
    她对刘平江的态度算得上极有礼数,除了不似面对嫡亲兄长外,再无一丝不妥。
    可就是这“无一丝不妥”,才是最让刘平江神伤的。
    半倚在床头的刘平江眸色微黯,先点头应下,才向着陈迟轻声道:“劳烦了。”
    从进屋起,就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陈迟慌了慌,忙道不敢。
    刘拂见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也就不再操心。
    左右他还需住在此处,探查这个人是否可以成才,也不需这一时半刻。
    且看他方才被刺也只是苦笑并不辩解,约莫着也是看透了刘秀才与刘李氏的为人。
    这倒是让刘拂越发高看他了些。
    当今以孝治天下。即便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父母亦是凡人,一个自幼受礼仪孝道教养大的读书人,能坦认父母的不是,可称得上是稀少了。
    当听到门口隐隐传来的动静时,刘拂理了理衣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为了周三公子的面子,她还得装作来探望时恰巧与方奇然、蒋存撞见才是。
    金乌将坠便已归府,看来方、蒋二人卷子交得也挺快。
    第一解元、第二亚元、前五皆为经魁,其后全是文魁,再没什么意思。
    她刘云浮的大名虽不能留在五经魁的牌匾上,好赖也多多少少有些她的功劳,能补一补她不能参加科举的遗憾。
    也不知五十年后,湖州问杏道上,会不会再立着一座属于“刘平明”的解元牌坊?
    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惊了一跳,刘拂哑然失笑。
    ***
    接下来等待放榜的一个月,刘拂再未如之前那般迫着五人读书。
    她在看过五人默下的答卷后,甚至没有多做评论,亦没有拿去让小宋先生与宋院长点评,默默收起他们的手稿,在一众忐忑的目光中,拍下了一沓空白帖子。
    “你们看我作甚?”
    刘拂边吩咐陈迟、方柳等几个小厮替众位公子摆好笔墨,边笑问众人。
    “云浮,这是?”
    见谢显咬牙不吭声,年岁最长的方奇然只好咬牙顶上。
    他话刚说完,自己也被其中的犹疑紧张逗得一乐,望着难得一身粉裙的少女,奇怪他为何会如此胆战心惊。
    明明平日谈笑时,大家的相处还十分合契。
    方奇然左右看看,果见其余三人脸上都是一般无二的紧张。
    想来……想来大家都是被这将近半年近乎磨练般的勤学苦读吓着了。
    “同窗之情丢不得,左右放榜还早,不如与一众同窗同乐一场,也好为日后做个铺垫。”
    刘拂扯出早就备好的名录,分发与几人:“论地头蛇,咱们这儿有知府家二爷、同知家公子;论强龙,咱们这儿有祁国公嫡孙、将军府少将军与户部御史幼子,你们几个若不开个文会玩玩儿,只怕其他人便是有心交际,也要收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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