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君子
    今个儿日头正好, 春来冬去,连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徐思年的好心情,却被面前的人打破了。
    “周兄有何指教?”
    周行抿唇,拱手道:“徐兄, 多日不见, 可还好?”
    “我挺好的, 阿拂也挺好的,都不劳周兄挂念。”徐思年嗤笑一声,直接讲破周行的小心思, “周兄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平日里都是周行出口张狂, 怼得别人哑口无言恨不得咬死他, 现在却是掉了个个。
    想起自己所来为何,周行咬牙吞下到了嘴边的话:“明人不说暗话, 徐兄……”
    然后他就被徐思年打断了:“周兄是想问阿拂为何没来吧?怎么不直接问呢。”他挠挠额角,恍然大悟道, “大抵是周兄也知晓,我并不会告诉你。”
    周行终于知道, 自己平日是多么可恶。
    他忍了又忍, 到底忍不住道:“徐兄到底是替云浮生气, 还是担忧自己不知何时, 就没用武之地了呢。”
    口气是一如既往的气死人不偿命。
    徐思年沉默一瞬,冷声道:“阿拂与我之亲厚,世人皆知,不需你在此挑拨离间。”
    旁边从头至尾都一头雾水的谢显拉了拉徐思年的袖子, 悄声道:“松风兄,咱们还在书院里,不好如此张狂。”
    意有所指的觑了眼匆匆赶来的蒋存与方奇然,谢显的暗示几乎可称为明示。
    那三人同气连枝,不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便是一时书生意气,可在长辈面前用少年轻狂掩盖过去,但到底也得有所顾忌。
    徐思年目光微黯,到底将久憋在心中的郁气再次吞了回去。
    为了父亲,为了阿拂,他都不能再争下去。
    “周兄,失礼了。”徐思年拱手致歉,交握的双手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泛起,可见为了忍这口气,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
    见徐思年低头,周行眼中透出一丝疑惑,正欲开口就被方奇然抢了话头。
    “阿行天生长了张臭嘴,徐兄万莫介怀。”方奇然鞠了一躬,代周行向徐思年赔罪,“咱们日后同院读书,少时同窗的情意非比寻常,再不必理会他的拙口笨舌。”
    方奇然与蒋存一个致歉,一个捂嘴,搭配得行云流水默契非常,可见是做惯了的。
    看着后面周行张牙舞爪欲辩不能的模样,浑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与前几日小宋先生酒会上的名士风范大相径庭。
    徐思年忍不住失笑,他惯是个好脾气,三分怒火消失殆尽。虽厌烦周行出口莽撞,却也看出三人是真的无意与他为难。
    倒是他一开始将他们架在一个高位上……当作了要抢走他的阿拂的恶人。
    但这三个恶人,在得知了阿拂的身份后,在得知他们被欺骗之后,也没有做出预想中可能会有的过激举动。
    徐思年望向被方奇然挡在身后,兀自挣扎不休的周行,淡笑道:“我是真不知晓阿拂在哪,昨日说接她同来,也被她推拒了。”
    说罢向着三人一拱手,带着谢显转身而去。
    远远的还能听到谢显满是疑惑的问询:“阿拂呢?……你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松风兄?……”
    蒋存才松开手,就被周行推开半步。
    他揉揉胸口,毫不在意道:“有什么火气,咱们打一架就是,别冲着无干的人发。”
    “谁要发火了!”周行才说了一句,就自觉压低声音,“我只是想见见她……”
    方奇然转身抱臂,似笑非笑道:“见她做什么?”
    “道……道歉……”
    蒋存惊诧地睁大眼,方奇然抬头望了眼天:“奇了个怪了,今儿太阳好好的,没打西边出来啊。”
    周行气的想擂他,看到方奇然仍不算好看的面色,到底忍下了冲动。他摸摸鼻子,偏开视线,颇不好意道:“人不知而不愠,她是君子,我是小人。”
    “呦呵,竟能从周公子口中听到一句实话,难得难得。”
    三人猛地回头。
    一袭湖蓝色书生袍的刘拂正俏生生立在那里,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们。
    “刘姑……”
    刘拂抬手,一扇子挡住蒋存的嘴:“蒋公子慎言。”
    蒋存耳根微红,略退一步,拉开与刘拂间的距离:“云……刘、兄。”
    三个字,被他讲的磕磕巴巴。刘拂有些想笑,但当看到睁目结舌望着她的周行时,又强将上挑的嘴角压了回来。
    周三公子面若潘安才华横溢,就是一张臭嘴太毁形象。
    看在他堂弟周四公子默存是自己故交的份上,还是要帮他改改这嘴贱的坏毛病——世上独树一帜的那个,才够引人瞩目。若是周三周四全是一般无二的利嘴毒舌,又如何突显周默存的讨人厌呢。
    所以不论如何,在这仅剩的一年多时间里,她都要将周行这么个坏毛病,尽量纠正过来。
    刘拂面上清冷,心中已笑做一团。
    “你!”
    她将视线从同样憋笑的方奇然、蒋存身上滑过,移向周行,展开扇子淡声道:“周公子有何见教?”
    周行只觉心头冰凉,更甚数九寒冬。他张了张嘴,甩开方奇然拉他袖子的手,前进两步挤开蒋存,朗声道:“你……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便是得了朱淞的扇面,也不该此时拿出来显摆!”
    刘拂摇扇子的手僵在原地,嘴角颇不自然地抖动了下。
    莫说刘拂,就连方奇然都恨不得抢过她手中的扇子,砸向这死小子的脑门。
    但是看着对方紧抿的薄唇和惨淡的脸色,方奇然到底无可奈何地出来打圆场:“刘兄见怪莫怪,回去我们定会好好收拾他。”
    站在周行身后的蒋存搡了他一把,低声道:“还不快去道歉,就算你想与人家断绝往来,也别祸害我们二人。”
    “谁想了……”周行站稳身形,暗自嘀咕一声后,到底神情僵硬地再次上前,“是我有口无心,拿朱淞的《山鸟清凉寺》赔罪,可好?”
    啧,她上辈子寻了多年的画轴,原来是藏在周家。
    说刘拂不心动,那是假的。
    “看在周公子年前为我挡了无数寒风的份上……”刘拂话音微顿,定定看着周行,“礼就不必了。”
    见她神色舒缓,周行自行领悟了打蛇随棍上的技巧,挪到她右后方继续喋喋不休:“拜圣人时未曾见你,可是来迟了?我家中与宋院长颇有些交情,你且不必担忧。”
    “我非正经学生,无需与你们一同拜圣人。早前在花厅与院长对弈,才喝了茶准备回去。”
    周行摸了摸鼻子,忙道:“阿拂,我们驾了车来,刚好送你回府。”
    “哎——周公子,也请慎言。以你我如今的交情……”刘拂重重咬着‘如今’两个字,“可不好唤得如此亲近。”
    她回眸一笑,对着愣怔的三人摆了摆手:“书院之中,还是唤我小字吧——吾乃君子,确有容人之量。”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显:????我错过了什么????
    第39章 弯腰
    建平五十三年十月初七, 漫山黄菊已残,茱萸亦落。
    时已近冬,却不知为何缓和的紧,早早备下的夹袄直到今日, 还未有得见天日的时候。
    德邻书院中种满了高大的银杏, 西风落叶颇有雅趣, 小宋先生特特嘱咐了洒扫的仆役,不要动那一地黄叶,任它随秋风来去。
    来年八月便要秋闱, 满打满算已不足三百日, 不论是否下场, 整间书院的学生都陷入了浓厚的学习氛围当中。苦读后难免目涩眼乏,望望那厚厚得一地银杏叶, 倒也能舒缓一二。
    此时刘拂正端着茶盏,十分悠闲地坐在交椅中, 边品香茗边看秋景。
    而在她身后,是整整齐齐的十数张桌子。青衫葛巾的书生们正襟危坐, 奋笔疾书。
    今日教导他们经义的先生有事告假, 为了学生们不要太过紧张, 特定了个颇轻松的题目, 让人试着破题答卷。
    答完的,便可自行活动,不受课堂拘束。
    平日里人缘极好的刘拂,每到此时都会成为众人眼刀所向之人。
    她轻吹开浮茶, 美滋滋的抿了一口。吞咽茶水的声音,在静可闻针落的屋中格外清晰。
    简直欺人太甚!
    便是与刘拂亲厚如徐思年,也叹了口气,他心间的钦羡与无奈,全随着这口浊气吐了出来。
    听到徐思年的叹息声,刘拂放下茶盏,笑着回头:“众位兄长缘何如此看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几个月前,定会有脾气火爆的书生在忍无可忍之下,起身与刘拂辩驳对峙。
    可惜的是,经过这近九个月的相处,再没哪个不长眼的会去驳斥刘拂。
    能入德邻书院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天资极佳,自幼获得赞誉无数。但君子贵有自知之明,一次次碰得灰头土脸后还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就白长了一副聪明脑袋。
    在走出书院,见到更宽广的世面前,那笑容可掬的少年郎,就是他们如今能见到的最高的“天”。
    是以回应刘拂的,只有奋笔直书时,笔尖划过纸面的“唰唰”声。
    墨香终于盖过了茶香。
    刘拂挑眉一笑,将视线转向她身后的蒋存:“二哥,子曰‘君子不器’,《说文》言‘器乃皿也’,可非十八般武艺所用之利器,你这答卷若交上去,只怕要一竿子将先生送至十万八千里处。”
    蒋存尴尬一笑,将才开了个头的论述收起,重取了张白宣出来铺好。
    新斟了盏茶放到蒋存手边,刘拂低声笑道:“二哥是经天纬地一男儿,行兵布阵信手拈来,提笔时自当一蹴而就,又何须慎之又慎呢?”
    相处这近一年的时间,刘拂已将三人底细摸了个通透。要说方奇然周行是正儿八经回乡科举,那武威大将军把已上过战场的长子踢回老家参加乡试,就不知是所图为何了。
    越是临近乡试,勇武无惧的少将军就越是紧张。
    毕竟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面对着自己最不拿手的事,再多的勇气都会被忐忑蚕食。
    其实蒋存记颂能力极佳,若非犹疑,倒也能做出一副言辞犀利、直刺中心的好文章。想起前世所看少将军所著兵书,刘拂摸了摸下巴。
    方奇然咳了声,替兄弟打圆场:“云浮,你再打岔,只怕阿存再难写出一个字。”
    坐在不远处的周行也笑道:“人人只三张白纸,你再不饶了他,只怕将自己手上的两张贡献出来,也不够阿存重写的。”
    蒋存回瞪周行:“好赖兄弟一场,不如你将你的也全给我。”
    “不识好人心。”
    这二人,从初来金陵起就日日不对付,直到今日仍是斗嘴不休,没个尽头。
    刘拂起身踱至周行身边,觑了一眼他所书论述,摇头道:“你明知先生想看到的是什么,又偏要逆着他的意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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