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惦记着的男人无暇想念。
    昨夜欢宴上的乐舞悠扬丝毫不影响今朝谈判桌上的剑拔弩张。萧逆表面上风度礼节都周到大气,实际上强势霸道又顽固,是一个极难沟通的人,况且他本来就主战。
    主理和谈的三皇子危安歌,从早到晚都在两疆的谈判场上盘亘,又是数日过去,丝毫不见进展。
    朝堂上便颇有些沉不住气,已经有人开始觐言皇帝该换一个人负责此事,言语间自然也少不得要提一提危安歌的不着调。
    “皇上,三王爷总归是年轻些,这么大的事!”
    “是啊,三王爷章法全无,今天呼这个明天唤那个,我们都被搞晕了。”
    “皇上啊!臣听闻王爷还是夜夜酒楼歌坊。”
    “是不是该换一位皇子呢?”
    “请皇上三思啊。”
    对此,另外两位皇子的判断一致。
    油盐不进的萧逆他们都已经了解不少,若是这次和谈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只怕也难办好,或者说漂亮地办好。
    可是,两位皇子的态度却完全不同。危正则可以冷眼旁观,危承宇却替弟弟万分焦急。
    只有皇帝还是那张脸,听归听,却始终不表态。
    这些事被荀学士带回到荀谖耳朵里,她也忍不住焦心。可惜除了焦心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个信息闭塞的社会连获取点消息都得靠灵通人士。
    所以,有天裴夫子来有溪园喝茶,荀谖便忍不住问他:“依夫子看,这事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不知道啊,”裴夫子闲闲地看着远山,“自从那日你们跟萧乔比试过之后,咱们王爷就不谈了。”
    啊?荀谖端着茶壶的手停在了半空。
    危安歌确实不谈了。
    萧逆正自得意自己强势的效果,危安歌却不谈了。他们依旧日日相见,可是两疆的谈判席上再也没有两疆的事。
    宸元最会玩的王爷有时会叫来几位大学士,共同聊一聊礼典,庄严肃穆;有时会约几个御史,一起讲一讲掌故,妙趣横生。反正话题总是会被带偏,稍不留神就到了日暮。
    而一到晚上爷便好酒好菜,邀着北疆的使臣们逛遍了皇都的酒楼、乐坊。到了第二天,他可能又喊来三五个将军,组队切磋了一下武器锻造及使用的心得,生动活泼。
    若是适逢沐休,正好!你我马上看花,湖上赏月,山顶喝酒。
    如此一来二去的,不少北疆的使臣都跟这位品味赞,诚会玩儿,酒品好的王爷成了朋友。危安歌哪天若没约,都要有人来问问“晚上去哪儿啊”。
    萧逆一开始还冷眼抻着,可他听闻探马来报,北疆的三皇子已经带兵到了边界说要为太子助力和谈。这回他可有点急了——自己刚走了一个月,老三哪里来的兵权?
    北疆的使臣们也跟一开始不一样了。原本早听过传闻,这乐王最是不务正业,风月场里胡混的,见他谈不下来小心招待,更以为他果然胆小怕事,软弱可欺。
    谁想这么耗了几日,原本还剑拔弩张的谈判画风大转。昨儿酒桌上刚下来,见面三分情,也不好太难堪了。下午还要出去游湖呢,是吧,别煞了风景。
    萧逆看在眼里更急,这会儿他想谈了。可一开口要谈,危安歌就眯着一双笑眼劝他。大多是——太子不必心急,既然都来了,何不趁此机会好好了解一下彼此,再做决定呢?
    憋得萧逆回去跟慕容山青大骂:这小子是泡妞呢,是谈判呢?!这才终于发现原来是小瞧这位爷。
    终于有一天,危安歌约了萧逆到帝都最好的乐坊春山阁喝酒,殷殷地向萧逆介绍这曲子唱的最好的却是玉衫姑娘,不能不听。
    萧逆耐不住了,拍着桌子愤怒质问危安歌意欲何为。
    危安歌也不恼,他淡淡一笑挥手屏退了所有人,这才对萧逆说:“太子可有兴趣听一个我们兄弟的故事?”
    萧逆沉着一张脸瞪着危安歌,发现这个男人此刻神色沉静,轻浮全无。
    只听危安歌缓缓道:“小时候,有一回父王考教我们兄弟治国之道。
    我大哥说,治国之道在礼,唯有以理为先,循理而行,方能众望所归。
    我二哥说,治国之道在吏,唯有广纳治国良才,妥善管理支配,才能长治久安。
    不知太子又以为如何?”
    萧逆猛地听到问他,冷哼了一声却不答。
    危安歌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他笑容清淡,修长的手指拈了酒杯安闲地浅啜:“我猜太子以为,治国之道在力。不管是礼仪道德,能人贤士,都不如以力兼人来得干净利落简单明快。”
    萧逆主战,确实这么想,他也不怕承认:“是又如何?所谓仁义道德不过是一句空谈,能人贤士,谁又不是强者得之。我倒好奇,乐王你还有什么别的高见?”
    危安歌见萧逆终于开口,低头一笑。
    他说:“我那时说,治国之道在利。民富则易治,民贫则难治。民富才会安乡重家,重视道德,因为安乡重家才会敬上畏罪,听从官吏法律。”
    萧逆凝着眉,重利?这番话怎么也不该是宸元士族的论调。这位三皇子真是有点特别。
    危安歌迎着他疑惑的目光:“我知道太子求战,不过,两疆开战不过三年,太子固然有力,但又能得何利呢?”
    萧逆神情闪烁,而危安歌却依旧平静无波,他清淡地又补了一句:“易治不易治太子可曾想过?呵呵,你们北疆比太子更想开战的人只怕大有人在呢。”
    萧逆眼中厉光乍现,他听懂了。
    危安歌的意思是,北疆的天下至少现在看来是要落入他手的,打仗,他可以巩固兵权但也要付出代价。
    如果他接管北疆的时候是一个破烂摊子,那么必然难治,别人趁虚而入就容易。所以要打也等皇位到手了再说。
    危安歌又“贴心”地替他分析,现在带兵出来打仗也未见得就好打。三年前打得也不容易对吧,现在北疆兵力更强了,南疆也不差啊。到时候你国内乱了,就算让你多占了我宸元一块地,也不见得是你的啊。
    说起这兵力,萧逆忽然便想起了那日马场之上荀谖驭马如沙场的样子。他不由脱口而出:“那日有溪亭主驭马的方式倒很特别,宸元的女子如今也如此尚武了么?”
    忽然听到荀谖的名字,危安歌心里没来由一颤,自那日醉酒送她回去也几日没见着了,这不知道这丫头现在如何。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起的波澜,不以为意地一笑:“有什么?不过是女子们的玩意罢了。”
    萧逆却暗想,那要是男子岂不是更厉害了,果然这宸元是有备而来。
    我这边真打起来,这老二到老七只怕都要暗自高兴。来宸元之前,老三特特地来找我鼓动要打,如今又领兵压境,这居心也难测得很。
    危安歌接着说:“所以要主战的,不该是你我二人。两疆多太平几年,人民的日子便也好过几年。
    民生安泰,都是太子您和谈的功劳,自然有民心所向。富民易治,太子才有时间稳固自己。而我嘛,也才能继续过我的安乐日子。”
    萧逆便问道:“这国富民泰之后两疆若是再战呢?”
    危安歌已经又倒了一杯酒,他朝萧逆一举杯,眯着眼睛笑道:“谁想那么远呢?到那时便是我哪位皇兄需要操心的事了。”
    两疆的和谈就在这乐坊里谈妥了。
    危安歌还很好心的给萧逆出了几个主意,比如放宽两疆的边贸。他笑容就像这春天的风:“互惠互利么,我也有些自己的生意在边贸,还望太子多多照拂。”
    萧逆忽然发现危安歌真的很有意思,他几句话鞭辟入里,马上就会转为漫不经心。他若真如自己所说,是个以利为先的人,反倒容易解决。只是这家伙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透。
    他不由暗自评判这位年轻的三王爷,一朝若是他掌了宸元天下,只怕是比他两个哥哥更不好对付。
    所以,再一次喝茶的时候裴夫子说:“这位爷这回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只是朝内忽然多了个能出力的三皇子,呵呵。”
    荀谖绷了许多天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现代商业逻辑让一个古代王子用的得心应手实在出人意表,可发生在危安歌身上又像是情理之中。
    他能解决的,这是一种无缘无故的相信。
    皇宫的永和殿内,元帝也终于舒了一口气。
    北疆兵力强悍,不好谈,可两疆谈判的结果之好远超他的预设。
    宸元寸土未失,将和平延续了五年,还争取到了不少在边疆合作的机会。宸元的艺术和技术都远超北疆,合作就意味着输出和拓展。
    让危安歌主理这个谈判,是对了。
    无论别人怎么看待危安歌,元帝自己很清楚这个儿子。他既不像危承宇那样过于刚直外放,也不像危正则那样过于细密深沉。他的任性胡为,一是无心与二位兄长相争,二是佩昭皇后的故去。
    这是父子两心里的一个结,却没有人愿意去挑开,一挑开就是再一次血流如注。元帝有意无意的纵容着危安歌的胡为,多少是因为心里的这份伤。
    可是他知道的,无论危安歌再放浪形骸,在家国大事面前也有分寸和底线,而他的智慧才华,绝不逊色于两个哥哥。
    所以,元帝此时也在想着和萧逆心中类似的问题。迟迟不能决定两位皇子谁主沉浮,安知不是心里存了更好的人选?只是,这个人刻意不愿,他自己也刻意不愿吧。
    正想着,宫人来通报,真定公主求见,元帝便命请进来。
    真定款款而来,见着元帝依制行了礼笑道:“皇兄今日春风满面,看来这两疆和谈是妥当了。”
    元帝也笑道:“你消息倒快,这次和谈滕颐边防调度得宜,也出了不少力。”
    真定公主嗤笑道:“这算什么?和谈之所以顺畅,还不是因为我南疆巍巍盛世、国富民强,所以才能和銮戾止,萧合馨香。一切都是源于皇兄治世有方才对。”
    元帝听了不由哈哈一乐,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笑道:“你今日来,定是又有什么事来央我?”
    真定嗔道:“皇兄说什么呢,说得好像我只会找事似的。人家成王妃为宸元争光,咱们岂能落后?不能争勇总能待客,如今大事都定了,恬儿便想着请那北疆的公主春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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