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豫……我找了你一天,你就跟我说这种话。”顾冉紧盯着他,许是这夜风太大太冷,又许是想起了这一路严寒奔波的辛苦,她语气有些发颤。
    “是!”那边没有片刻犹豫,干脆决然地回。
    顾冉缓缓点头,不知是因为怒极还是因为寒心,“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好……谢豫,今晚就当我没来过。从现在开始,我顾冉跟你绝交。”
    她加重声音,“我说到做到。”
    ※
    顾冉说完甩手离去。
    河边只剩谢豫一个人。
    寒风还在肆虐,刮得树梢呜呜作响,四周寂寂无人,更显得湖边空旷冷清,无比萧瑟。
    谢豫还站在那,独自面对着黑夜,不知道想些什么。
    周围已经没了声音,顾冉似乎早就走远了,无边的夜色中,谢豫看向冷波粼粼的湖面,轻声自语道:“是,我不需要温暖,不要情感……这些不长久的东西……”
    可他的脸却是扭到一旁,看向左侧的幽静小道……顾冉刚刚就是从那条路走的。
    他看着看着,好久后,终是低低笑了起来。
    “算了,承认吧谢豫,就是你没勇气,你怕在乎的留不住……就像当年的爸爸一样……”
    他自嘲着,却是猛地锤了锤身边的树,粗糙的树身刮到他的手背,他犹然不觉,一下接一下。良久后,大概是手刮伤了,他才停下来,缓缓蹲下身去,将自己靠在树脚。寒夜中冷月如霜,将他那身影拖成一道斜线,孤独而萧条。
    风呜呜吹过,像谁的无声呜咽。
    难得有一样落入心底的东西……却是他亲手割舍了。
    ……
    气氛略显悲凉……原本这时候是适合拉点二胡的。
    而就在此时,突然一道声音传来,“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念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这画风扭转太快,换做普通人估计都得吐出一口老血……
    那边,靠在树脚的谢豫动作一僵,似是极度诧异地,转过身来。
    就见那河的对侧,波光幽静的水畔,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顾冉。
    她表情讪讪地,看起来很不好意思……毕竟刚才,她还面色决然地撂下狠话,连绝交这个词都说了出来。
    ——其实刚才,她是真的怒急攻心,别说绝交,她恨不得上前把软硬不吃的死魔头揍个半死的心都有了。于是她头也不回的往回家的方向走,可走到一半,她又下意识回看了一眼,心有不甘想再骂谢豫几句!结果一扭头她吓到了,就见那家伙正沿着小河的方向,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她心里咯噔一跳,莫非刚才的话说太重,刺激了这家伙,他想不开了?再想着这人的命实在太悲催,虽然平时表现得强悍,但万一真被刺激崩不住的概率也是有的……人命关天,她赶紧又往回走,结果看了半晌这家伙啥也没做,就一个劲靠在树上非常痛苦的模样……把那树锤的,她看了都替树疼。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吱个声,好歹远远呼喊一声,魔头咱要绝交可以你别想不开。
    但看那家伙靠在树下的气氛的确……太哀伤了,她决定还是缓和一下气氛,不然万一他一看到自己又受刺激,真要跳呢。
    于是思来想去的,想不到台词的她就将张卫健的这段无厘头话搬了出来。
    果然,那边震惊了。
    谢豫看她的表情……简直……嗯,无法形容……
    唉,不管了,不能做傻事是首要。
    所以,即便觉得前几分钟信誓旦旦地绝交后几分钟又上前搭讪实在太丢脸,她还是鼓起勇气打了个招呼,“魔头啊……嗯,那个……苦海无边,回头……”
    顿了顿,尬笑:“哈哈哈,回头是我呀。”
    谢豫的表情更加难以形容了,他紧紧瞧着她,似乎若有所思。
    也是,顾冉想想都觉得自己伟大,人家都那么赶自己了,她还回来,也是够不要脸的。
    但既然来都来了,刚才没说完的话,就继续说吧。
    清了清嗓子,她说:“魔头,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也就说这最后几句话,说完就滚。”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伤害,知道命运对你的残酷,我也替你难过,但这不能成为你悲观消极,甚至怀疑世界否定人生的理由。”
    “你曾经有过越深的痛苦,你就越该用更多的美好来回报自己,这样才能不让你的苦难白苦,你所有的努力和艰辛,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好,而不是让你自己更孤独,更抑郁、更封闭。”
    “我承认,这世上糟糕的人很多,但人群是多面性的,有坏人就会有好人,有看不起你的亲戚、朋友、同学……但也有对你好的人,可能你还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把桌子搬到你座位的旁边,楚楚也搬到了你后面。别人害怕,我们不害怕……我们愿意陪着你。”
    粼粼的河水旁,少女站在那边的树下温声诉说。
    那少年就站在树下倾听。
    她站的角度与刚才不一样,方才她逆着光,他看不到她的脸,可现在,月光打过来,衬着水波里的粼粼银光,他能清楚看到她的模样。
    她的外套有些乱,肩背上碰了一些草,鞋子上不少泥土与草根,显然是走了太久,这一路泥泞坑洼沾上去的。裤子膝盖上还有泥,是摔了跤么?
    十二月初的天,寒风呼啸,她的脸被夜风吹得红红的,嘴唇有些白,明显是受不住这深夜的冷意,但她仍是找寻他到现在,而随着她嘴唇的蠕动,他这才留意到她的侧脸,唇角一直到脸颊的位置,划了一道四五厘米的口子,有血从里面渗出来,血迹已经干了,应该是这一路寻找,被高低不平的枝桠化破了脸。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站在那,冒着寒风,顶着疲惫,还有脸颊伤口的疼,一句一句与自己诉说。这份坚定,就像哪怕他被众人抛弃,亦有她穿越夜色来寻他。
    而哪怕他用最激烈最过分的方式,再三推开她,她仍然选择回头,陪在他身边。
    月光下,她仰着头,还在认真地说:“谢豫,小时候我不喜欢吃菠菜,我妈总逼我,我很讨厌,可有一天我长大了,好奇吃了一口,我才发现它真的很好吃,只是我过去不愿尝试……这其实就像人生啊!不去尝试怎么知道会是怎样?”
    “所以谢豫,不管以后我们能不能再做朋友,我都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放下包袱,愿意去尝试,去相信,相信世上总有人,跟你在一起,不因任何利益需求,就只因为真心……”
    “我希望你不要再这么压抑自己,不要用冰冷又漠然的外壳伪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你是人,七情六欲是本能,偶尔的宣泄理所应当。”
    “我希望你不要丧失对情感的需求,感情依偎,互相取暖是人类的天性。我知道你渴望学业成功事业成功,但事业成功不是生命的全部,孤独终老有什么好,找一个值得你敞开心扉的人……也算是人生的一种成功……”
    夜风寂静,顾冉一口气说了好久好久,这才停下。
    谢豫就站在那树下,摇曳的树影落在他身上,他神色有些恍惚,这些发自肺腑的话,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事已至此,话都说完了,她该真的离场了。
    她转身走。
    可就在那一瞬,那树影下的人突然出了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复杂。那幽黑的眸子,像有什么情绪浪潮般地拍打,似乎在斟酌着一个重要的决定。
    “顾冉,你真的不介意?”
    顾冉眨眼,“介意什么?”
    谢豫一字一顿,从未有过的严肃,“我的出身,我的经历,还有……还有我的身体状况。”
    “哎呀!”顾冉跺脚,说了这么多她真的想回家了,这太冷了,“怎么话到这你还听不懂呢,我要是介意刚才还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吃饱了撑着……”
    后面一个“了”字还没说完,顾冉眼睛猛地睁大。
    眼前人影一闪,她只觉手腕被人一拽,然后力道袭来,她被人重重一拉,猛地便撞到一个温热又坚定地地方去。
    愣了三秒钟后她回过神来,吓了一跳。
    握草,什么情况!
    是……谢豫……抱住了她!
    顾冉惊的连推开都忘了。这剧情转变太快她完全不能适应啊,明明刚才她还在那苦口婆心的劝导,谢豫也只是……表情奇怪地听着,怎么下一刻……他就将她扯进了怀里了呢!
    谢豫还在抱着她,他双臂圈得那样紧,而他附在她耳边说:“你说的,你不介意。”
    顾冉有些蒙,她哪里知道对面的人不过瞬息便想了太多,甚至做出了重大决定,她只觉得这话语气好像怪怪的,她想推开谢豫……但伸手的一瞬又犹豫了。
    这时候推开他,会不会让谢豫以为她就嘴上说说不介意他的身体状况,但心里还是介意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啊?
    娘的,她陷入了纠结之中,想了会后,决定先就这么着吧……就当给他一个安慰,毕竟这个病真是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的。
    大不了就当抱周楚楚好了,2017年的她跟周楚楚,恨不得每个月都要抱几次,要么是冲业绩前击掌拥抱给对方加油打气,要么就是业绩任务完成不了扣工资抱头痛哭……总之跟男生抱,女汉子是老司机了。
    这一想通后,于是她还伸出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谢豫的肩,看起来像一个回抱的动作。嗯……谢豫的肩膀比周楚楚宽,她一下子还揽不过来。
    随着这一拍,那边谢豫感受到她的回应,似乎身体极轻微地颤了一下,旋即他收拢双臂,将她抱得更加紧,他说:“记得你今天的话。”
    为了让他快点放开她,顾冉赶紧点头:“记得记得,反悔我就胖20斤,外带长一脸青春痘,大小考试次次挂科,食堂吃饭顿顿有虫!”这毒誓够狠了吧。
    那边谢豫鼻腔一声短促,似乎是忍俊不禁——这是这一整晚来,他最好的情绪。
    而顾冉再也憋不住了,终于一手推开了他,“够了够了,放开我,我要被你勒死了!”抱那么紧,生离死别似的。
    谢豫这才放开她,表情果然比先前好得多。
    ...............
    顾冉也站累了,一屁股坐到了身下的矮树桩下,歇脚,谢豫就坐到了她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比平时做同桌时还要近。
    顾冉心大,也没注意,歇了会后瞅瞅四周问:“你怎么想不通到这来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有什么好啊,大半夜你不怕啊?”
    谢豫却是沉默了下,然后说:“这是我爸的墓地。”
    这深更半夜的,顾冉吓得差点跳起来。
    “墓地?!”
    “嗯,当年我爸走之前,我陪他一起挑的地方,就在前面,那颗大梧桐树下。”
    顾冉虽然害怕,但仍是被这话惊住,“你陪你爸挑的?!”
    “嗯。我十一岁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肝病晚期治不了了,做好了死的准备,就给自己看墓地,我怕他走不动,就一直陪着他……然后就挑到了这,当时他指着梧桐树下的那块地说,小豫啊,爸爸以后,就埋这吧。我说好。”
    “后来,他就过了,我想把他好好埋着,可政府说下葬必须要死亡证明,我妈不认识字,于是我拿着各项手续去开死亡证明,工作人员看我太小,以为我闹着玩,都不信,不给开……跑了七八趟好不容易手续下来,人下葬了我想立个碑,但政府不同意,说是那地以后要开发什么,硬是不让,我那会太小,不懂事,即便争取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后来我只能在那颗树上刻了名字,没事就过来看看他,想着,以后等我有能力了,一定要给他修一个特别好的墓园。”
    顾冉久久没说话。
    她无法想象,十岁啊……别家孩子在这个年龄还承欢膝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他却陪着自己的至亲去找墓地,再亲手埋葬,这已经够残忍的了……他还要去给至今办死亡证明!
    十岁的孩子拿着爸爸的死亡证明……看着爸爸印在上面的照片,却永远的不在人间了,会是什么感受?
    她想都不敢想象。
    她扭头看谢豫,就见谢豫仰头看着天空,夜色如墨,他一直没把头放下来,似乎在抑制着什么汹涌的情感。
    是伤心吧,世上哪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呢?
    顾冉抬头也陪他看了会天。
    夜空一望无际,据说远方的亲人会在天上遥遥看着自己。那星光,也许就是他们的眼。
    看了好久,顾冉低下头,拍了拍谢豫的肩,“魔头,你相信吗?一切最痛苦的经历,都是为了最伟大的蜕变。”
    谢豫也低下头看她,良久他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在努力,希望天上的他能看到。”
    顾冉笑了笑,突然站起身,一把扯起了谢豫,“不要太难过了,你天上的爸爸肯定也不忍心看你现在这个模样,咱们去高兴一下吧!”
    “怎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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