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半夜翻卷子以及誊写的沙沙声格外清晰,似乎透过这个声音能看到一张张格外严肃和认真的脸,着实有些心酸。
    三天后回到侯府,方长庚脸颊削瘦,下巴也冒出了胡茬,把徐清猗吓了一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有些颓废的青年和平时干净清爽的丈夫是同一个人。
    她当即收了询问的想法,闭紧嘴利落地为方长庚除去外衫——因为在考场不得穿棉袄之类有夹层的衣裳,方长庚只穿了几件单层的长衫,开春寒意还没散,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
    看到徐清猗心疼的眼神,方长庚神奇地觉得没有之前冷了,甚至考场上的艰苦也变得不值一提。
    他抖擞抖擞精神,笑着道:“是不是觉得夫君我留个胡子更加俊美了?看得你都不舍得移开眼。不慌,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见到我这一面。”
    徐清猗才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只在方长庚嬉皮笑脸的时候拧了他胳膊一下,然后轻声催促他赶紧上榻睡一觉,不要浪费这一点时间。
    方长庚听话地躺进被窝,原来还想打趣徐清猗两句,结果一闭上眼就立刻见了周公,就是打雷也惊不醒他。
    这一睡就是五个时辰,方长庚在徐清猗的轻唤声中猛然坐起,胸口一颗心怦怦直跳,还有些迷茫,竟然分不清自己此刻在哪儿。
    好不容易清醒了,徐清猗起身去屏风后面绞了一块巾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然后又要帮他穿衣。
    方长庚知道徐清猗一直记挂着他要考试的事,大概一晚上都没睡好,此刻面色有些憔悴,眼睛还有红血丝,看得他心里一阵抽疼。
    “你赶紧躺下睡觉,要是我走之前还没睡着,我就不去考场了。”方长庚明知这么说十分幼稚可气,但想不到别的办法,至少让徐清猗乖乖回到了榻上,在他的注视下闭上了眼。
    第二场考试比第一场简单一些,与乡试一样,第一场是关键,所以这回考场内整体气氛缓和了一些,但身体上依旧觉得十分疲累。
    考完第三场,方长庚自诩强健的身体还是被感冒打倒了。
    第101章 异常
    这一下真可谓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方长庚躺在榻上用棉被裹得紧紧的, 整个人烧得神智不清, 间歇清醒一会儿,脑袋里也是想这次会试卷子的内容, 以及是否有哪里答得不尽人意的地方。
    越想越觉得第一场的四书文和五经文答得十分普通, 还有一题是勉强写成。第二场倒还过得去,考的是“判语”,考察考生们对《大昭律》条文的熟悉程度,是他的强项。至于第三场的策问,题目乃魏大学士所出,又臭又长, 不知所云, 令人无从下笔。
    想到这些,方长庚深觉此次会试无望, 只能自我安慰自己还年轻, 不必急于求成。而想起曾经在徐修面前夸下海口, 说要一举过会试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不怪徐修当时露出不信的神情。
    好不容易休养好了,顾尚仁那边就来了人。
    对于前两场方长庚所答,顾尚仁给出的评语让方长庚心一凉:“判语那题你答得不错, 可惜是第二场。倒不是说第一场很差, 只是今年应天府和浙江都出了几位名声极响的才子, 众人目光都放在他们身上。况且魏邡所治本经乃《春秋》, 你所习为《尚书》,不容易讨他的欢心……”
    方长庚心知这是自己的问题,不是他不想投主考官所好,临时转攻《春秋》,而是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秋》微言大义,难度比《诗》、《书》、《易》高出不少,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领悟的,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放弃,免得弄巧成拙。
    不过方长庚并不为此而后悔,他本意不在学术,修习《春秋》也超出了他能力范围,不能强求,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他或许能勉力一试,这回只能算了。
    而顾尚仁的想法很简单,第一方长庚年纪还轻,古往今来大多中会试的学子至少花三十年在科举之路上,要说万中取一都太乐观,以方长庚弱冠之年,用不着心急。第二,怎么说方长庚也在徐修门下学了这么多年,本事还是有的,这回也是吃了年纪小的亏,才识不够广博,在明确这次考试几道题的出处上有短板。第三,以他之见,今年的会试是一摊浑水,能不去淌就不淌,还不知一个月后会发生什么呢。
    “这一回就是让你见识见识,每三年落第的考生不知多少,别人难道就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勤奋?会试的题一半是皇上所出,一半是考官所出,皇上不可议论,但那些主考官们无一不是文坛大家,多少人进京以后想方设法递名帖请求接见,得一句指点。我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读书只为考取功名,不求甚解,论文采比不上这些人,所以教不了你什么,但这些人可以。”
    方长庚知道顾尚仁是间接训他处事消极,不肯主动。
    他是顾尚仁的女婿,凭这一点,再在举子中间多走动走动,出个风头,不愁名声不响。而且顾尚仁曾经也提过带他去某位大学士或是侍郎的集会,但当时他正从一场文会上回来,对这种交际心生排斥,于是推了,如今想起来的确太任性了。
    “我……明白。”方长庚面露愧色,也从中得了个教训,有些交际可以随心,有些却不行,他到底是要走仕途的,哪有“当□□又立牌坊”的好事。
    顾尚仁对他知不足而能自反略感欣慰,也无意挫他心性,又说:“就算这回落榜了,你也不用太沮丧,科场尚正大明白,不炫奇僻,魏昉非得出这么个题为难你们,总会有人找他的麻烦。”
    方长庚听得莫名紧张,总觉得眼前这条路布满了陷阱,一踩就是一个坑,又想到宣子昂正是在魏昉门下,不禁替他担忧。
    “这……事态可严重?”他忍不住问,心想回头还能和宣子昂透透风声。
    顾尚仁冷哼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就看这回是怎么阅卷的了。”
    方长庚觉得这场风寒的后遗症还没消除,脑袋又有些发晕,总有预感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顾尚仁声音一沉,神情严厉:“人在官场,必须时刻保持危机感,才能不犯错。魏昉这老儿是忘形了,要出了事也正好给你一个警示。”
    方长庚只能低头称是,心想顾尚仁看起来不像是主动要找魏昉麻烦的样子,而且他明知道自己和宣子昂有交情,还不避讳地把这件事告诉他,这么精明的人肯定清楚以自己的为人一定会把风声透露给宣子昂,推算可得是不介意自己将来这么干了。
    第二天,方长庚就去了绍兴会馆找宣子昂。
    问起第三场策问的题,宣子昂倒是毫不隐瞒,直言知道这道题的出处,而且还觉得自己答得很不错。
    方长庚又问:“伯玉兄可曾与他人说起此事?”
    宣子昂不明所以,皱着眉问:“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方长庚轻描淡写地笑笑:“没什么事,就是听说这道题难倒了九成九的考生,我也没答出来。要是伯玉兄做得好,还得守牢口风,以免一些宵小嫉妒你,暗中造谣。”
    宣子昂虽然人品端直,但思维一点都不木讷,立即想通了方长庚这么说的原因。
    “我倒不曾四处宣扬,只是你也知道有许多考生来问我那道策问该如何解,我当时没想太多,也就直说了。经你这么一提醒,原来我竟干了一件蠢事!”
    宣子昂当即有些懊恼:“也不知会不会拖累老师,晦之,以老师的为人,是绝不可能把考题透露给我的,更何况,老师是在贡院出的考题,与外界隔绝,考题怎么可能到我手里呢!”
    方长庚点点头,十分笃定地说:“我信你,但伯玉兄还是要小心,希望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为了防止舞弊,朝廷对会试的规定是极其严格的。皇帝钦命四名主考官以及二十名同考官之后,这些人要即刻赶往顺天贡院,与世隔绝,第一场考题是皇帝所出,直接由礼部侍郎在考前一天于乾清门恭迎试题,这张实体被锁于一个楠木匣子内,钥匙提前两天交给主考官,而后再由礼部侍郎在兵丁护送下送到贡院,交付内帘印刷。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考题则由四位正副主考官商议决定,同考官写题。总之这一切都是十分严密的,要泄露考题难上加难。
    但也不是没有空子可钻,总之事态如何,还尚未可知,还得看有没有人想借题发挥打倒魏昉了。
    宣子昂早就领会过官场的黑暗,曾经更是因为他老师与主考官互为死对头而屡屡落榜,这回预感到事情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妙,于是也没空和方长庚闲聊,起身整了整长衫正色道:“晦之,我还得去我老师府上一趟,你先回去,我就失礼不送了。”
    方长庚诧异道:“你这时去也没用,魏大学士还在贡院阅卷,你可别吓糊涂了。”
    宣子昂摇头道:“我没糊涂,只是我得在老师回府以后第一时间让他知道这个消息,让他警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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