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曜?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宫装妇人从晏庭曜身后走来。
    徐锦瑟看到,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头上斜插两只花钗,钗上垂下的流苏恰至耳畔,与翠玉耳坠相映成辉。
    这妇人显是没料到徐锦瑟的存在,见她在此竟愣了一愣,才道:“原来竟有位小姐在这儿,倒是我唐突了。”
    听她开口,徐锦瑟才注意到,她说话的语调有种别样的韵律,与寻常官话有些许不同。再看她那双较常人清浅的眸子,哪里还能猜不出来,这便是晏庭曜的母亲,恭王妃安代公主了。
    而从她那眼熟的发式来看,徐锦瑟认出,这位正是不久前在回廊中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妇人。此刻她除下了覆面的轻纱,能够看出轮廓比大乾朝人深刻许多。
    “见过恭王妃。”徐锦瑟恭敬地福了一福。
    “这是哪家的姑娘,竟还认得我。”安代公主讶然道。
    “母亲。”晏庭曜回头看了一眼徐锦瑟,正看到她缓缓抬起头来,那乌黑的发间一个小小的发旋,随着她的动作消失不见,莫名有些……可爱?
    晏庭曜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她是徐家小姐。”
    “徐家小姐?”安代公主疑惑的看他一眼,正见徐锦瑟朝他点头示意,突地恍然大悟,“就是那那位助你找到……的徐小姐?”
    徐锦瑟有些惊讶的抬头,安代公主话中之意,竟像是知晓前朝秘宝之事。晏庭曜竟将这都告诉了她,这样看来,恭王世子与王妃……关系甚佳呐。
    晏庭曜自是点头。
    安代公主瞧着徐锦瑟的眼神立刻亲切了几分,“既是这位帮过你大忙的徐小姐,还不快招呼人家来喝杯热茶?”
    又对徐锦瑟道:“近几日新得了豫毛峰,徐小姐若不介意,不妨尝尝我这泡茶的手艺。
    “王妃客气。”徐锦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颊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分外可人。
    安代公主直想要个女儿,可惜生了晏庭曜后便一直未能有孕,引为生平憾事。此际见徐锦瑟如此,心头那“女儿瘾”又被勾了起来,索性直接上前携了她的手,往院中走去。
    徐锦瑟不好挣脱,只得随着她的步子往前走。
    这位安代公主的个性,可是热情得狠,同世子一点都不一样。徐锦瑟这么想着,忍不住回头,正见晏庭曜板着一张脸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接,徐锦瑟莫名有些羞窘,率先移开视线。
    安代公主将二人的模样看在眼中,不由一笑,道:“徐小姐也是来拜佛的?”
    “随家母前来。”徐锦瑟回道。
    安代公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广济寺中最有名的便是姻缘签,却并不只限于本人,父母也可代为求签。
    徐小姐的母亲,怕是怕她害羞,才将她支了出来。
    这位徐小姐该是快要及笄了,正该是论及姻缘之时。
    晏庭曜也想到了此处,却是皱起了眉头。
    求姻缘,她,求何姻缘?
    晏庭曜看着徐锦瑟的背影,脑海中竟不由浮现三皇子当日所说,愿以侧妃之位相待。
    心中竟浮现淡淡的不适。
    恰逢此时,徐锦瑟与安代公主谈及晏庭曜,下意识回过头来,往他一眼。
    清澄美目与他相接,竟奇异的令他那躁动的心情舒缓下来。
    只还未晏庭曜体味出什么,徐锦瑟便有又回过头去,与安代公主说话。
    晏庭曜自己也说不上为何,心中竟有种奇怪的失落。
    徐锦瑟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正逢安代公主提及晏庭曜不善言辞,许多事情只会做却不会说出口,若觉他何处做得不对尽可直言。她这儿子,虽看着寡言少语、不好相交,其实与人交心后最是心诚……
    徐锦瑟不由心中一动,回头看去,不料又与晏庭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心中竟是一荡,忙回过头来。
    却忍不住在心中思忖,原来后世凶神恶煞一般的安乐侯,在自己母亲心中,是这种模样吗?
    安代公主带徐锦瑟入了后院中的厢房。徐锦瑟才知,这广济寺中除了姻缘签外,素斋也是极为有名。安代公主这些时日正需食素,便来广济寺中小住几日。晏庭曜几日来此,正是为了接母亲回府的。
    说话间,安代公主已是叫丫鬟备好了茶具,亲自冲泡。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毫无凝滞,不多时,丫鬟便由她手中接过一盏热茶,奉与徐锦瑟。
    那茶汤嫩绿、清香扑鼻,徐锦瑟饮得一口,只觉茶香醇浓,口舌生甘,正是最好的明前茶,不由道一声:“好茶。”
    安代公主道:“你喜欢便好。我自来到大乾之后,才学着摆弄这些个风雅之事,总怕做得不好。”
    “王妃过谦了,单凭手上这盏茶,锦瑟敢言,王妃的茶艺,恐怕比之当年你的茶博士,也不逊色了。”徐锦瑟微微一笑,“且这风雅之事,风雅自在心中,心有所得,又何须顾虑其他?”
    安代公主来大乾朝多年,虽模样口音略有不同,行事间已看不出异族之态了。
    安代公主莞尔一笑,“你这孩子可真会说话,若我能有个像你这般的女儿,真是做梦都会笑醒。”
    晏庭曜一直在旁听着,心知她这到处都想认闺女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开口道,“母亲。”
    安代公主诧异抬头,竟见他眸中似有不豫,便停了话题。不过此时她未及多想,只以为晏庭曜不耐烦听这话题,便着意岔了开去。
    晏庭曜也不懂自己这是怎的了,安代公主见到可心的少女,总恨不得对方便是自己闺女。他听得多了,从来都不会去扫兴,今日却不知为何忍将不住。
    恰在此时,魏氏与陈氏求完了签,正遣人来寻徐锦瑟。
    徐锦瑟当下便与安代公主道别,怕魏氏久等,便匆匆赶赶了去。
    安代公主看着她的背景,不由感慨道:“还是女儿贴心呐,徐小姐若是你妹妹——”
    “母亲!”
    晏庭曜声音如常,安代公主却甚是了解他,听得出这语中情绪已是加重了几分,不由诧异起来。
    第136章 争执
    安代公主还待再问,晏庭曜已经挪开视线,看向院中某处。
    安代公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处除了两株大树之外别无他物,晏庭曜却似发现了什么奇异之处一般,看得尤为专心。
    这般模样,叫安代公主忍不住有些失笑。
    笑过之后,便不由看向门外。她这房门正对着院子,能看到外面回廊上,徐锦瑟的身影。
    魏氏与陈氏等之不及,已经自己过来了。
    徐锦瑟正迎过去,却见一妇人正与魏氏擦身而过,突地回头,“咦?这可是……魏家妹妹?”
    魏氏愣了一愣,看着这妇人,确有几分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还是陈氏上前道:“是洪夫人?”
    魏氏这才恍然大悟,“刘慧祺?”
    这名字叫徐锦瑟忍不住一挑眉,因着刘芸嘉之故,她特找鸿雁了解过刘家。这位刘慧琪夫家姓洪,说起来还是刘芸嘉的小姑姑。
    这位洪夫人刘氏见魏氏认出自己了,不由得扬声笑道:“这么多年不见,听说妹妹跟着夫婿去了,哎哟,瞧我这记性,总记不住那些小地儿的名字。真没想到,如今还能在京城见着妹妹,妹妹可还好?”
    魏氏不欲与她纠缠,只道:“劳姐姐惦念,总还是好的。”
    刘氏的目光在魏氏身上绕了一圈,见着她清瘦的身形、略显苍白的脸颊,与眉间那掩饰不去的久病的憔悴之色,不由啧啧两声,道:“我当年就说过,那般贫瘠之地煞是熬人,瞧妹妹现今这般,想是遭了大罪了。”
    那话中的优越之感,简直毫无遮拦。
    魏氏却未听出来一般,道:“多年未见,姐姐倒还同原先一般。”
    “那是自然,我夫君已是翰林院编修,不用受那颠沛流离之苦,自是看着年轻。”刘氏说着,得意洋洋地昂起头来,陈氏却是险些忍不住笑出来。
    魏氏分明在讥讽她一如从前般鲁莽无知,偏陈氏听不出来,倒以为是在夸她。这都十几二十年了,刘氏竟无甚进步的样子。
    刘氏之夫屡试不中,前些年终于考上了庶吉士,托了关系得了翰林院编修一职。虽是听着清贵,却无甚实惠。
    闺中之时,刘氏与魏氏便多有龃龉,刘家推崇“女子无偿便是德”,教养出的女儿多是鲁莽无知之辈,在京中都算是一大笑话。偏生刘老太爷德高望重,刘氏子弟又不乏争气之人,家中女儿才不至无人愿娶。但就是如此,娶了刘家女儿的,若不是想藉着联姻、与刘家攀上关系的,便是族中落魄、不得不依附妻族之人。
    魏氏当年少有才名,心思细腻,便总有些看不惯刘慧祺的莽撞鲁直,二人出阁前,每逢相会,总会针锋相对的争上一场。魏氏每每获胜,刘氏变更心有不甘。
    只后来魏氏出嫁,随徐丘松外任多年未曾回京,这段恩怨便也搁下了。
    不想今日在这广济寺中遇到,可说是狭路相逢了。
    陈氏这态度落在刘氏眼中,自是明白自己怕是惹了笑话,偏又不知是何缘故。便越想越是着恼,只顾忌陈氏安平侯世子夫人的身份,不敢发作,倒将这笔账算到魏氏头上。
    她眼珠一转,视线正落在徐锦瑟身上,竟突地掩唇而笑,“妹妹现今,是京城的红人了,我可真没想到今日能撞见妹妹,正有一事想请妹妹解惑呢。”
    陈氏皱起眉头,刘氏这般姿态,叫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魏氏道:“你想问什么?”
    那刘氏轻笑一声,道:“闻听妹妹家里除了件骇人听闻的事儿,姐姐我就是想知道,你带在身边儿这位小姐,是徐家的大小姐呢,还是二小姐?哦,不,这徐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好似是弄混了的,倒叫我这外人难以分辨呢。”语中恶意,简直扑面而来!
    尤其魏氏与徐锦瑟相认不久,这般言语,简直是在挑拨她们母子!
    魏氏不由大怒,“刘慧祺!”
    “母亲息怒。”徐锦瑟上前一步,巧妙地挡在魏氏与刘氏之间,“这位夫人所言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毋需动怒。”
    “呵,你倒比你母亲懂事。”刘氏看着徐锦瑟,目光中半是得意半是鄙夷。
    果然是姨娘养的,几句话就叫人吓住了。
    “洪夫人误会了。”徐锦瑟微微垂头,道:“锦瑟之意,有些人虽被称作夫人,却连京中基础的人际脉络都理不清,简直枉费做得一府主母了。”
    “你!”
    “徐家之事,已是禀过两府长辈,行了认亲之礼。既是满城皆知了,洪夫人竟不能分辨锦瑟与二妹的身份,想是已然糊涂了。母亲为此动怒,实是有些恃强凌弱、胜之不武之意了。”
    这话一出,便连魏氏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笑意。
    刘氏却是暴怒起来,“好利的一张嘴!”
    竟是忍将不住,举起手来,便想动手!
    徐锦瑟避也未避,只盯着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刘氏心头火气更甚,抡起巴掌,便要挥下!
    陈氏猛地喝道:“住手!”
    刘氏伸出的手顿在空中,冷汗霎时透出后背。她与魏氏争执之时,陈氏始终不发一言,叫她以为这对姑嫂貌合心离,这才越说越是大胆,直至明言讥讽。
    陈氏身为安平侯世子夫人,平日积威甚重,此时动起怒来,刘氏立时便噤若寒蝉。只那手还悬在空中,落入进退两难之境。
    徐锦瑟勾起嘴角,如拂去垂到头上的柳枝般,拂开了刘氏的手。
    “还未入暑期,洪夫人火气便如此旺盛,想是需得降降火了。母亲、舅母,我们还是不要扰了洪夫人的清静,叫她在佛前好好念念经,也好静心才是。”徐锦瑟说着,抬步朝前走去,只在经过刘氏身边是,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洪大人的外室子都快入府了,夫人还有如此雅致前来礼佛,实令锦瑟佩服。”
    刘氏猛地瞪眼,却见徐锦瑟已是走到陈氏身边,挽起她的胳膊,巧笑道:“舅母、母亲,咱们走吧。”
    陈氏赞许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便携了魏氏离开,其间连看都未看刘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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