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躬身应是,心里想的却是,上次看门的李婆子托了自己,想给儿子寻个小姐身边儿的二等丫鬟配了。这事情办好了,自己倒可以在小姐跟前提上一两句,说不定就成了。
    ***
    是夜,徐锦瑟有些辗转难眠。
    自重生之后,她总是睡不安稳,心中重重疑虑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叠、越积越多,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一时不得松懈。
    荷香小心翼翼地探过头来,小声道:“小姐?”
    “嗯?”徐锦瑟轻声道:“怎么了?”
    “奴婢看这些时日,小姐总是睡不好,便拿了些安神香来,可要点上?”
    “安神香……”困扰着她的,是怨恨、是困惑、是不甘……重重情绪交织在一处,让她夜不能寐,这岂是安神香能够安抚的?
    徐锦瑟幽幽一叹,对荷香道:“且用不到安神香,你陪我说说话吧。”
    “是。”荷香应道,想了想,有些不知该说什么,遂问道:“小姐想说什么话?”
    “什么都可以,随便说说吧。”
    “那……”荷香有些欲言又止。
    徐锦瑟转过头来,以手支额,看向她,“你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荷香顿了顿,终是道:“奴婢有些不明白,赏花会上,小姐因何就把那千尾鸢的培育之法说了出来。奴婢愚钝,但也能看出那些小姐们、尤其是温家二小姐,分明对小姐不怀好意。如此秘法就这样给了她们,岂不是太过浪费。”
    荷香知道自己心思不够敏捷,但连她都知道,这种培育之法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小姐却这般轻易就给了出去。
    “你觉得容易吗?”
    “我是将方法告诉了她们,低温培养、快开花时挪出、在温暖的环境下盛开,这些都没错。”徐锦瑟微微一笑,“但需要选何种花苞、放在何种低温中、又要在低温下培育多久?还有,如何选择放入和挪出的时机、绽开的程度才是恰好?这些,又哪是一时半刻能够讲清的。”
    她虽然将这办法说了出去,但若没有这些细节,纵是知道办法又如何?前世她与那位老师傅,光是试出在低温下放置的合适时常,便花了数月之久。
    “所以,小姐并不是将方法全部教给她们了?”
    “不,我确实是将方法全部告诉了她们,只是这其中的细节,却必须仔仔细细、一点一滴让懂花之人来慢慢探究才成。何况,这些不谙花事的小姐们,能记住几分还不一定呢。除非——”徐锦瑟眨了眨眼,“她们能从你手中得知所有细节,或者凑齐徐家花房、冰室,所有经手过千尾鸢之人,或可短期内拼凑出成功的方法。”
    “奴婢绝不会将这办法告诉别人的!”荷香慌忙道。
    “你的忠心,我自是知道。”徐锦瑟想到,在前世的最后,荷香为自己拼尽了性命,最终落得被生生杖毙的下场,便不由在心中暗下决心,此生定要护她周全。
    想到此处,徐锦瑟叮嘱道:“此事不要说与墨莲。”
    荷香虽不明白为何,却立即应道:“是。”
    她这般干脆,倒叫徐锦瑟有些惊讶,“不问为何?”
    荷香摇头道:“不问。”小姐行事,自有小姐的道理。她知道自己不如墨莲心思敏捷,往日小姐也更倚重墨莲一些。只这些时日,小姐的事情多只吩咐自己,有时还刻意支开墨莲,她便是再迟钝也能觉察出来,小姐这是远了墨莲了。
    “奴婢愚笨,但小姐说什么,奴婢便听什么。小姐想说,奴婢便听着,小姐不想说,奴婢绝不擅自揣测。”
    “好荷香。”徐锦瑟赞许地拍了拍荷香,遣她去歇下,自己却在幽暗中叹了口气。她并没有对荷香说,便来日有人真将这开花之法研究出来又如何?
    现下她将这方法传出去,这便是她的,她宁愿叫这些小姐们得了这法子,也不愿再叫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借此方法争名搏利。
    且……
    徐锦瑟微微敛目。
    此事她另有一层深意,便连荷香都是不知的。
    只不知,日后用不用得上了。
    第17章 端倪
    这一夜之后,荷香与徐锦瑟似是得了默契,行事中便不免透了出来,墨莲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这些时日,小姐身边儿总是带荷香,虽说是看重她才让她帮忙安置刘妈妈,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习惯了荷香的伺候。墨莲有心赶紧安顿好刘妈妈,好回去小姐身边争宠,又想到刘妈妈一旦安顿好,便要开始插手小姐屋内的事物,顿觉进退两难、难以抉择。
    正自矛盾间,却听里屋刘妈妈唤道:“墨莲?”
    墨莲在心里啐了一口,小姐只是让她帮着置办些东西,可没说让她伺候刘妈妈。这老货,仗着是小姐奶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也不知道她都有什么东西,值得收拾这么久。
    “墨莲?怎么还不进来,到哪儿躲懒去了?”刘妈妈的声音再次传来。
    墨莲不甘地撇撇嘴,越发觉得刘妈妈碍事。心中暗自决定,自己得趁这段时日的便宜,找些刘妈妈的把柄才是,不然等她腾出了手来,再要行事便不易了。如此想着,便应了一声,“就来了!”往里屋走去。
    有了这想法之后,墨莲便格外留意刘妈妈行事。
    这般殷勤,刘妈妈都有些不适,心中却又暗自得意,想是这墨莲已经想了清楚,日后在小姐面前,还是自己更有脸面,这才赶着巴结自己。遂行事也随意了起来,
    不久,便发生了件事儿。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云姨娘身边有个叫青芷的小丫头,原是刚从牙婆处买来,不知走了什么运,被云姨娘选了带在身边。这一下便从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变成了二等丫鬟。
    与她一道进府的丫鬟们自然眼红,平日间时不时便出言挤兑,甚至故意骗她去做一些主子没吩咐过的事儿。这青芷偏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纵然被人排挤了,自己却丁点儿都没发觉。
    这天,同屋的彩鹊借故让青芷帮自己送个帕子去给大小姐那里的司琴,青芷依言去了,却没见到司琴,反被看门的婆子奚落一番,心情郁郁,埋头便往回走。正与恰从拐角处拐出来的墨莲撞在了一起。
    不但撞掉了刘妈妈让她拿的袄子,更弄脏了她新裁的裙子。
    依着墨莲的性子,断不会轻易罢休。正待发作,又想起青芷是云姨娘身边正用得着的人,加上对方连连道歉,只得啐了一口,放过了她。
    待到拾起袄子,才发现这袄子竟被划破了个洞,隐约露出了白花花的内里。墨莲撇撇嘴,心想这可得怪青芷,可不是自己的不是。便随意将袄子团了团,想将破洞处掩住。这动作令那破洞被扯得大了些,也让里面填充的东西彻底暴露在墨莲眼前。
    这、这竟然是——
    墨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竟然是芦花絮!
    刘妈妈冬天的袄子里,填充的竟然不是棉絮,而是芦花絮!
    这怎么可能!
    刘妈妈可是二小姐的奶娘,又是云姨娘的同乡,一手将徐锦瑟带到十岁,在阖府都极有脸面。当日她被儿子接回家奉养,夫人并云姨娘都封了厚厚的赏。
    这些年偶有人谈及刘妈妈,言谈之间也都颇为羡慕,说她在乡间置办了几间大屋,儿子又争气,指不定真能考个秀才出来——那刘妈妈一家,可真是要飞黄腾达了。
    对,刘妈妈的儿子,打小儿读书便好,早些年便在夫人恩典下脱了籍。听说,这还是云姨娘念在她奶大了二小姐的份儿上,特特去求了夫人的。
    这样的刘妈妈,她的袄子里,怎么会填了芦花絮?这东西可是半点都不保暖的。无论怎么看,刘妈妈都不像会缺钱的样子,如何会这样?
    墨莲下意识地觉察,自己的机会来了。索性寻了一处,将这袄子的破洞细细缝上,再三查看都觉看不出来,这才给刘妈妈送了去。
    有了这一出,再看刘妈妈行事,便觉有些鬼祟之嫌。墨莲时时留心,几天下来,倒真叫她发现了件事儿。
    “奴婢发现,昨儿入夜,刘妈妈与二门上的孙婆子一同吃酒。灌醉了孙婆子后,她便拿了钥匙,从二门出了去。大门上的人倒像是早就和她约好,一见她就放了出去,只不知道是去作甚。她手上拿着个不大的包裹,奴婢寻思着,倒像是些财物。”
    徐锦瑟房里,墨莲添油加醋的描述着昨日的见闻,“小姐让奴婢帮衬刘妈妈,这是小姐对奴婢的信任,奴婢自是尽心尽责。昨儿晚上变天,抱厦又惯有些阴冷,奴婢便寻思着这些时日给刘妈妈置办的都是夏日衣物,刘妈妈又上了年纪,该送床薄被给她才好。因是小姐的吩咐,奴婢心中惦记着,便一刻都等不得,当下便抱了薄被前去,不想就看到这么一出。”墨莲给刘妈妈上着眼药,还不忘为自己表功,“看到她鬼鬼祟祟的出了二门,奴婢又怎能当没看到,便跟了出去。”
    听到此处,徐锦瑟微微颔首。墨莲便说得更起劲儿了,“刘妈妈是小姐的奶娘,这心自然是向着小姐的,只这几年间,刘妈妈回乡养老,许是家里出什么变故,急需用钱?只可惜奴婢只看到她出了大门,去了何处却不知晓了。”
    “还是墨莲你机敏。”徐锦瑟顺势道。
    “奴婢知道小姐心善,刘妈妈有何难处,若是直说了,小姐也必定帮衬。她这般避人耳目,也不知是要作甚。她才回府几天,便是要送东西出去,也无甚可送,想是拿了府里什么。小姐这房里摆的、用的,可都是好东西,可不能叫她这么糟蹋。荷香,咱们可得好好合计合计,看这房里少了什么没有。”
    墨莲越说越起劲,恨不能立时动手核对。便是东西没少,她也自有办法让它“少”了去,竟是当下便想做实了刘妈妈偷盗财务的名头。
    荷香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徐锦瑟。
    徐锦瑟不耐地挥了挥手,“行了,我知道了。”
    墨莲不甘心,还要再谈,却听徐锦瑟道:“刘妈妈毕竟是我的奶娘,若是没有切实的证据,我却是不想揣测什么的。”
    又道:“墨莲你细心做事,也是当赏。”
    便将妆匣中一个厚银镯子赏了她。
    墨莲接了赏,却并不甘心,心中暗暗决定,下次必要切切实实地抓住刘妈妈的把柄,叫这老货再翻不得身!
    看着墨莲退下的方向,徐锦瑟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她还真是要谢谢墨莲。
    看来,不管日后会发生什么,这便是那初初露出的端倪了。
    第18章 姨母
    陈夫人来访的那天,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却又未下雨。潮湿闷热的气息让周围变得像个黏腻的蒸笼,便连看门的婆子都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徐锦瑟进入正院的时候,正看到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在丫鬟引领下,不疾不徐的迈入正房。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公子,想来便是陈家嫡出的二公子了。
    待进入正房,就见徐锦华早是到了,正站在魏氏身边,与那贵妇说话儿。见徐锦瑟进来,便指了她低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俱都掩嘴笑了起来。
    徐锦瑟看到那陈夫人宽额头、尖下巴,双眼微微上挑,一瞥之间顾盼风流,竟有种妩媚之气,与雍容大度的魏氏截然不同。
    徐锦瑟不由在心中感慨,听闻这位陈夫人与魏氏并非一母所生,看来所言非虚啊。
    “这边是同你一日出生的锦瑟吗?我瞧着,倒是分外可人,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呢。”陈夫人挑着眼皮看向徐锦瑟,朝她招了招手,“来,快来我身边,教我好好看看。”
    徐锦瑟上前,见过礼,便被陈夫人拉了手,好一番打量。
    便听陈夫人轻笑道:“妹妹好生福气,这一个二个女儿都这般标致。锦华也便罢了,毕竟是嫡出,气质、规矩半点不错的,就连这锦瑟呀——”
    陈夫人说着,手上微微使力,拉了徐锦瑟到身边,“这锦瑟看起来也半点不比锦华差呢。果然是妹妹教养得好,连庶女都这般出色,这一点儿上我可不如妹妹了。不过,谁让云姨娘对妹妹有救命之恩呢?这可不能当做是一般的姨娘看待呢。”
    陈夫人这么说着,眼睛却直视着魏氏,想是在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魏氏只微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姐姐所言甚是。”
    见她没反应,陈夫人并不罢休,继续道:“说来我与湘君也多年未见了,听闻她父亲捐了个小官,如今已是进了仕途呢。若是将来能够高升,想来对姐夫也是一助力。”
    “姐姐这话便错了。”魏氏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道:“姨娘便是姨娘,云姨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与老爷自当厚待于她,与她父亲何干!且姐姐此来,于公,是为陈大人拜访同侪,于私,是为了见我这亲妹妹。姐姐不问我家老爷身体是否康健、不问我这妹妹是否如意,却是先问了一姨娘如何!同为安平侯府所出的小姐,纵然出嫁从夫,姐姐也当谨记自己的出身才是。”
    魏氏这话分明在说,徐夫人庶女出身,嫁了平民子弟便忘了自己安平侯府小姐的身份,即使是庶出,也不该这样没规矩。你一个姨太太,来妹妹家拜访,指明要见一个姨娘,纵是你不怕失了身份,我还怕失了体统呢。
    徐锦瑟在一旁听着,险些笑了出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位嫡母挤兑起人来,竟如此犀利。
    陈夫人气得脸都险些歪了,握着徐锦瑟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徐锦瑟微微一挣,从她手中脱出,陈夫人这才意识到失态,硬生生扯了个僵硬的笑容出来,道:“妹妹还是一如既往啊。”还是一样那么讨厌、一副高高在上的假惺惺姿态。
    当年她便最讨厌的便是魏氏这副模样,没想到多年未见,当真是分毫未变!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出嫁从夫,徐丘松不过是个八品县丞,却在她面前摆什么安平侯府嫡女的姿态!
    如此想着,陈夫人开口便道:“说起来,我们姐妹也多年未见了。也怪我家老爷,蒙圣上器重,多年来在各处奔波,总是居无定所。倒不如妹夫,专心一地经营,多有建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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