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明忍不住悄声对钟悦感慨道:“殿下可真牛,说笑就笑,说不笑就不笑,跟戏台上的变脸似的。”
    钟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靠近裴清殊,低声问道:“殿下,您没事儿吧?”
    “没事,不就是忍么。”裴清殊用手沾了沾冷掉的茶水,在乌木茶几上写下一个“忍”字,“心字头上一把刀,这滋味总归是不会太好受的。但是没办法,在人家的地盘上,总不能把他们给逼急了。”
    陆星野赞同地说:“殿下说的没错,一旦他们狗急跳墙,对殿下不轨……以我们的人手,恐怕对付不了这些地头蛇。”
    裴清殊捏着手中廪生的名单,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用担心,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的。”
    若裴清殊当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京城公子哥也就罢了,反正他是外地人,谁都不认识,这份名单上的人不管排名前后,都是通过府试的生员,按说就足以糊弄裴清殊。
    可偏偏裴清殊事先已经对这些人做过背景调查,看出了好几个原本成绩优异的贫困考生没能成为廪生,反倒是几名家庭条件优越,成绩靠后的考生,却享受了廪生的待遇,正和余文华所反映的情况一模一样。
    看来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已经存在了数年了。
    裴清殊现在逐渐明白,原来大齐的江山,并非是被北夏胡人的铁骑所踏碎,也不是那个亡国之君一人的功劳,而是这数十年来,被大齐内部的蛀虫们给一点一点地蛀掉的。
    回想起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裴清殊的心中,不禁十分酸涩,也深觉肩上责任重大。
    面对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他该怎么办呢?
    第132章 行动
    裴清殊知道,皇帝留给他的时间有多少还不一定, 所以他不能长时间地陷在这种负面的情绪当中, 必须尽快调整好心态, 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在与公孙明他们仔细对照过了生员名单和廪生名单之后, 裴清殊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他并没有立即发落这个徇私枉法的礼书。
    因为裴清殊知道,这个礼书只是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办事人员而已。如果不是有知府和同知这样的官员在他背后撑腰的话,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恐怕没这么大的胆子在科举相关的事情上做手脚。
    但他们所做的事情,还算不上是舞弊, 只能说是打了一些很微妙的擦边球……
    裴清殊想了很久, 自己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这次出来, 皇帝给他的权力是很大,裴清殊完全可以直接撤掉这个不知道怎么当上的礼书。
    可他却动不了大同知府和同知他们。
    而且当今皇帝的执政理念,裴清殊算是看出来了,就和他的年号一样——延和, 也就是延续之前的和平, 以维稳为主,而不是大刀阔斧地改制。
    所以像四皇子那样,要求皇帝直接撤掉这些人的职位,是不现实的。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裴清殊还是希望能够说服皇帝,从制度上进行一些改革。只要大方向不动, 只调整细节的话,裴清殊还是有信心打动皇帝的。
    至于现在……大同府的事情该如何处理……裴清殊自己想的脑子疼,就叫公孙明等人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公孙明第一个说道:“殿下在山西装了这么多天的公子哥儿,肯定累坏了。既然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如早早回京,皇子妃可还在京城等着您呢。当然了,您心里要是憋得慌,这就可以下令去把那个礼书抓了。有皇上的密旨在,您就是革去他的职位,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可是这样就算完了么?我怎么觉得,你是话中有话?”裴清殊好笑地说:“你是不建议我那么做,才会这么说的吧。”
    “当然了,殿下千里迢迢,装成喜欢男人的样子,难道就为了抓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么?”公孙明见裴清殊这般直接,干脆直言道:“我知道殿下心中已有改制的想法,但若是不抓一典型,杀鸡儆猴的话,只怕将来新制度推行下去,也不会有人在乎。”
    余文华赞同地说:“公孙公子所言甚是!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殿下不妨再深入调查下去,顺着那几名走后门上来的廪生,查一查这背后的猫腻……起码也要抓到一个有品级的官员,才足以震慑其他地方啊!”
    他们说的道理,裴清殊如何不知,只是他总想着皇帝一心维稳的态度,就下意识地有些不敢再深挖下去。
    而且……
    这时候陆星野又说:“我不赞成!我们这一行只带了六名护卫,若最后查出来的只是一些小吏还好,一旦查到当地同知甚至知府的头上……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殿下做什么?”
    公孙明白了他一眼说:“亏你还是个武举人呢,胆子竟然这么小。再说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在殿下亮明身份的情况下,他们还敢谋害皇子不成?”
    “不,我是殿下的护卫,必须为殿下的安全负责。我觉得还是等殿下离开山西境内之后,再抓人比较稳妥。”
    他们说的话,都各有道理。但裴清殊认真地想了想,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退回去实在可惜。
    裴清殊干脆心一横,对陆星野说道:“不行,还是现在就去抓人。趁着他们对我还没有多少警惕之心,趁着还不算太晚……一旦我们离开山西境内,将审问之事交给旁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陆星野担忧道:“那殿下您……”
    裴清殊看向虎子,对他一点头。虎子会意,用手指辅助,吹出一种特别的口哨声。
    转瞬之间,四名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驿站里。他们整齐划一地低着头,单膝跪在裴清殊身前。
    陆星野意外地看着虎子:“殿下身边竟有影卫?!好高明的轻功,就连我都没有发觉……”
    裴清殊摆手示意影卫退下之后,对陆星野说道:“所以说,我这边你无需操心,你就放心去做我吩咐的事情就好了,旁人先不用管。等我们开始审问那几个考生之后,就会有人按捺不住,主动来找我了……”
    如同裴清殊所预料的那样,陆星野将涉案的几个秀才捉来之后,礼书第一个按捺不住,跑过来质疑裴清殊。
    “傅公子啊!您怎么能这样呢!上午我不是才亲自登门,向您道歉嘛!您明明说过不介意的,怎么下午就抓了好几个廪生呢?那廪生的名单,我可是给您看过的啊!”
    “就是因为看过,才觉得有问题啊。”裴清殊笑眯眯地说:“你来的正好,来人。”
    在礼书呆愣的目光里,裴清殊清晰地说道:“将他捉拿起来,一并审问。”
    “傅公子!傅公子!您可不能这样啊!”礼书想不明白,这傅公子身边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他是傅家的少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书吏而已,有什么权力抓人?!
    “叫什么傅公子呢!”陆星野擦掉白粉,去了小厮打扮,腰执佩剑,对礼书怒目而视:“有眼无珠的东西,这是我们十二殿下!”
    “十、十二殿下?!”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大同知府的礼书,冷不丁见到一位皇子,不由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看来七皇子说的没错,原来皇子身份,真的能让很多人膝盖发软呢……
    裴清殊浅浅一笑,让人将摊成一滩泥的礼书拖了下去。
    ……
    相比于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收受贿赂的礼书,那几个考生倒都是些软骨头,才用了些一般的刑罚就忍不住招了供。
    裴清殊没有亲自审问他们,但他几乎一直都在里头盯着,以免会有人对这几名考生不利。
    熬了两天两夜之后,几份口供都已经录得差不多了。
    这几天里,曹知府来过,林同知也来过,不过裴清殊都没有见,不让他们知道自己知道了什么。
    终于,曹知府忍不住了,在裴清殊捉拿礼书的第三天夜里,带着官兵将驿站给围了。
    裴清殊出门在外,身边人手不足,所以他早就嘱咐过陆星野,不要和人家硬碰硬。
    听说了外头的架势之后,裴清殊冷声说道:“曹知府既然想来,就叫他进来吧。”
    曹知府一改先前对裴清殊客客气气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挺着个大肚子,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对着裴清殊劈头盖脸地一顿质问:“傅公子,你一声不响地就捉了本府的生员还有礼房的办事人员,还将本府拒之门外,不知傅公子意欲何为啊?”
    裴清殊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让小德子上前,念出皇帝的密旨。
    曹知府一听就懵了,瞪大双眼消化了好一会儿,这才将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裴清殊身上。
    “微臣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十二殿下,还望十二殿下恕罪!”相比之下,曹知府的接受能力和应变能力就要比那礼书强上许多,“既然十二殿下有皇上密旨在手,那您捉拿一个小小的礼书,微臣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曹立群这般反应,倒叫裴清殊有些意外了。莫不是这人只是长了一副贪官的皮囊,实际上礼书做的这些腌臜事,同他并无关系?
    不过很快,裴清殊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如果曹知府和礼书没有什么灰色关系的话,那一个小小的礼书被抓,曹立群根本就不会亲自登门。
    “殿下在山西这些日子,微臣也没好好地招待过殿下,实在是太失礼了。这样,您稍等,微臣这就回去准备准备……”
    很快,裴清殊就知道了所谓的“准备”是什么。
    许是觉得银票看起来不够震撼,曹知府直接让人抬了一箱子的雪花纹银,送到裴清殊面前。
    同时送来的,还有两个面貌清秀,甚至比女人还要秀丽的小倌。
    裴清殊生平第一次被人贿赂,就是如此“大礼”,真叫裴清殊感到哭笑不得。
    但裴清殊觉得自己要是再不收下这些东西的话,这位曹大人恐怕就要吓破了胆。一旦他一时糊涂,做出什么危害裴清殊的事情来……裴清殊不敢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所以裴清殊只能做出心动的样子来,将那两个小倌留下。
    “既然曹大人如此大方,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只是我们不日后就要启程回京,路途辛苦,又恐遇上山贼,抬着这么一箱银子实在不便。能不能叫你的人,把这箱银子给我们换成银票呢?”
    “没问题,没问题。”曹立群就怕裴清殊清高,不肯收下他的东西。只要他肯收,那就好办了。
    曹立群的办事效率很高,当天傍晚,裴清殊就拿到了一千两的银票。
    曹立群见裴清殊收了他的礼,便笑呵呵地想要请裴清殊放人。
    裴清殊举了举手中的银票,笑吟吟地说:“不急,不急。曹大人啊,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还担心什么?莫不是信不过我?”
    曹立群战战兢兢地说:“自然不是了,只是不知十二殿下扣着礼书和那些生员……是作何打算呀?”
    “我此来山西,就是来调查这些廪生的,总得对上面有个交待不是。曹大人公正廉明,我自是知晓。只是这个礼书,怕是保不得了哟。”
    曹立群徐徐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你放心,我只需要用这个礼书来交差,旁的事情我也懒得去管。”裴清殊说完,怕他再问,就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曹大人送我的那两个美人,我很喜欢……曹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了,可否容我先去后院歇息?来日方长,正事我们改日再谈嘛!”
    曹立群忙道:“不敢不敢,殿下快去吧。春宵苦短,微臣便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等曹立群走后,裴清殊捏着那一千两银票,觉得现在人证物证皆已到手,他们似乎是时候回京了。
    可公孙明却有不同的意见:“若是咱们就这么走了,这几名生员该怎么办?把他们连夜带走不现实,留在山西,又恐曹立群他们会杀人灭口……”
    “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我们再在大同留上一晚,叫璇玑堂的影卫先把那几名证人送出城,这样目标会小一些。明日一早,我们再出发。”
    裴清殊头疼地说:“可曹立群送来的那两个小倌怎么办?我要是不碰他们的话,岂不是暴露了……”
    公孙明邪恶地笑道:“不如殿下便为了事业献一下身?”
    “去你的!”裴清殊没好气地说:“还是先把他们给绑起来吧!”
    ……
    许是明天一早就要跑路的原因,这天晚上,裴清殊睡得格外不踏实。
    不过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打起精神,抓紧时间乔装打扮,一行人分批混出了城门。
    裴清殊走后半天,曹知府登门拜访,结果发现人去楼空,只剩下两个被绑在一起呜呜乱叫的小倌。
    曹立群气得一脚踢在那小倌身上,犹然不解恨,对着手下命令道:“快去给我追!!”
    在裴清殊收下了他的礼物之后,曹立群本是松了一口气的。可多年的官场经验给了他一种直觉——这个年少风流的十二皇子,恐怕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所以第二天上午,他又登门拜访,想再探一探裴清殊的口风。
    谁知道他竟然就这么突然地跑了,一点预兆都没有!
    不仅他们跑了,那些胆小如鼠的考生,也都消失不见了!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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