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念姑姑之后,苏轻鸢独自离开了毓秀宫。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陆离回到养居殿,又钻地道偷偷地摸进了芳华宫。
    天色还早,苏轻鸢却已放下帐子,说是睡了。
    陆离熟门熟路地钻进被窝,搂住她:“有这么累?”
    苏轻鸢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了?”陆离有些紧张,努力笑着。
    苏轻鸢勾起唇角,淡淡道:“我见到‘她’了。”
    “这我知道。”陆离伸手捏捏她的脸。
    苏轻鸢避开他的手,冷笑:“你知道?那么你在百里静敏的寝殿里呆着的那两个时辰,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担心过我会有危险?我说要早些铲除后患,你心里却只惦记着静敏的病情——在你的眼里,到底是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怎么会问这种……”陆离有些不知所措。
    苏轻鸢背转身去,甩开他的手:“我一直劝我自己要相信你,你不想解释的事我就不问,可你……如今我是越来越不懂了。陆离,我不是不知进退的人,只要你明白告诉我,我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我知道静敏是个好姑娘,你疼她爱她很正常,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何必在我面前遮遮掩掩!”
    听她一口气说完,陆离怔了好久,喃喃道:“你简直……无理取闹!”
    苏轻鸢闭上眼睛,黯然许久,终于叹道:“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好了。”
    陆离试探着伸出手,重新将她捞进怀里:“你别胡思乱想。静敏是小孩子心性,生病的时候又格外娇气,非要人哄着才肯睡……至于念姑姑那里,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总不会……”
    苏轻鸢咳了两声,自嘲地笑了。
    念姑姑是什么样的人,陆离岂会不知道?知道却不担心,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能说通了。
    他不在意。
    他相信她的坚强,相信她的手段,相信她永远可以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所以他就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去保护别的女人了。
    她总怕他太累,所以很努力很努力地让自己强一点、再聪明一点,希望可以为他分忧。
    现在她后悔了。
    她的身子越来越重,常常腰酸背痛难以入眠,睡梦中也常常因为胎动或者脚抽筋而惊醒。她心疼他费心劳神,连翻个身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睡眠,生怕他担心忧虑……
    他说静敏是小孩子心性,可他却忘了,她原本也是同静敏一样的性情啊!
    她学得越来越懂事、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凶悍,可他喜欢的却一直是性情刁蛮、蠢笨憨顽、只会缠着他撒娇的女孩子。
    所以,是她错了吗?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委屈,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垂泪——连哭都已经不愿被他看见。
    陆离终于还是意识到了不对。
    他抓着苏轻鸢的肩膀用力将她转过来,看见枕上一片湿痕,心中骤然一紧:“阿鸢,到底怎么了?是念姑姑对你说了什么,还是……”
    苏轻鸢擦干眼角,淡淡道:“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
    “可是,你不太对劲!”陆离也不傻。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还想背转身去,陆离却按住了她的肩:“阿鸢,不要胡思乱想。咱们说好了的,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他。
    她确实有心事,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想说了。
    她怕换来失望,怕换来虚情假意,怕自己的心事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枕边的笑谈。
    从陆离近日的表现来看,她的未来,实在不容乐观。
    静默许久之后,苏轻鸢淡淡开口:“后天,陪我去一趟驿馆。”
    陆离皱眉:“你要见百里云雁,派人去接她进宫就是了,焉有亲自登门之理?”
    苏轻鸢垂下眼睑,依旧不肯与他对视:“去北燕那边。”
    “那边没人,你去做什么?”陆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苏轻鸢面无表情:“去偷人。”
    “偷人?偷谁?”陆离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苏轻鸢平静地道:“北燕三皇子。”
    陆离怔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你说——你要去偷人?”
    苏轻鸢点了点头。
    陆离黑着脸,攥住了她的手腕:“你去偷人,还叫我陪你去?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放心,到时候会有人把你引开的。”苏轻鸢终于抬了抬眼皮,横了他一眼。
    陆离挫败,放开了手:“你又要跟念姑姑斗法?需要我准备什么?”
    苏轻鸢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随便你。火药、弓箭手、刀斧手、毒药……什么都行,总之事情结束之后,我要见死的。”
    陆离听得心头一寒,许久才叹道:“阿鸢,她是你的母亲。”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语气依然冷淡:“总之你备好一口棺材就是了。她若不死,近期我应该能用得上。”
    “不许乱说!”陆离急了。
    苏轻鸢移开手臂,看了他一眼,悠然一笑。
    陆离叹气:“我叫人去准备就是了。你确定她会去?”
    “当然,”苏轻鸢微笑,“要在合适的时机引你离开,又要在最恰当的时候引你回来,要排除一切干扰、保证你看到的是最精彩的一幕——这么大的一场戏,她不可能放心完全交给旁人的。”
    陆离细细地盘算了半天,终于叹道:“你倒真豁得出去。”
    苏轻鸢见他松了手,便重新侧过身子,仍旧背对着他。
    陆离抚着她的肩,笑叹:“除了你手腕上的这只镯子之外,念姑姑应当也在秦皎的身上动过手脚——幸亏那小子走了,否则我宁可错失良机,也不会让你去唱这一场戏。”
    苏轻鸢再次拨开他的手,扯过被角蒙住了头:“我睡了,你忙你的去吧。”
    “阿鸢?你……是不是不舒服?”陆离不放心地掀开被角,追问。
    苏轻鸢闭目不答。
    陆离心里有些疑惑,苦恼地想了半天,终于重重地在额头上拍了一把:“真是糊涂!”
    他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阿鸢这样一个重情的人,要与自己的母亲生死相搏,心里自然是难过的。
    这件事,他帮不上忙。
    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他除了安静地陪伴她、在合适的时机劝慰她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可是这会儿,显然不是劝慰她的好时机。
    于是陆离只得选择安静地陪着她,攥着她的手腕、拥着她的腰,任她怎么推拒避让,他都不肯再放手。
    但此时天色尚早,要想不被人打扰是不可能的。
    没过多久,小路子就从养居殿追了过来,说是关于护城军内鬼的事有了进展,崇政使正在御书房候驾。
    陆离只得起身,正要叫苏轻鸢同去,她却拉下被角露出半张脸,平静地拒绝道:“‘她’说,我已经不必再辛苦跟着你了。”
    陆离的心中一阵失落。
    他刚刚习惯了不管去哪儿都带着苏轻鸢,她却忽然不必跟了。
    虽然知道她确实需要休息,陆离还是难免有几分不情愿。
    他很想问问她,以后还能不能常常带她上朝?
    可是想到苏轻鸢此时心情不佳,他又只得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等陆离出门,苏轻鸢便披衣起身,走到镜前坐了下来。
    落霞进来添炭火,猛然看见她,吓了一跳:“娘娘怎么坐在这儿?这窗子虽说封着,到底还是比别处冷些,您穿得这样薄……”
    苏轻鸢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略坐一坐就回去。”
    落霞不放心,到底还是凑了过来,笑着劝道:“皇上这一阵子事忙,娘娘您就体谅体谅他,少让他操点心吧!”
    苏轻鸢脱口而出:“我不肯让他操心,自有别人让他操心,我又是何苦?”
    “这又是怎么了?吵架了?”落霞大惊失色。
    苏轻鸢苦笑:“这个时候,我哪敢跟他吵架!”
    落霞笑了:“也是,吵架嘛,得是闲着的时候吵。这会儿兵临城下呢,正该是您两位同心协力的时候,哪有心思吵架!”
    “是啊!”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跟他同心协力,要对付的人却是她的亲生父母。
    事成之后,她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这样的处境,如何同心?怎能同心!
    她背叛了亲人、抛弃了自我,不顾一切地追随他——这样孤注一掷,是极其危险的。
    一旦他选择放手,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苏轻鸢黯然许久,忽然抬头向落霞笑问:“你有亲人吗?”
    “已经没了。”落霞答得很平静。
    苏轻鸢叹息良久,忽然又笑了:“没有也好。没了亲人,也就没了牵挂,生死穷通都是一个人的事,再不必瞻前顾后了。”
    “娘娘这是怎么了?”落霞失笑,“奴婢是没有亲人的,可是娘娘您自己有啊!您有皇上全心全意地疼爱着您,有定安王承欢膝下,腹中还有一位小皇子……”
    苏轻鸢站了起来,苦笑:“哪一个是靠得住的?”
    “这……娘娘何出此言呢?”落霞有些被吓到了。
    苏轻鸢笨拙地系上了纽扣,将衣裳穿戴整齐,又回头去找她的斗篷。
    落霞忙替她拿了过来,小心地问:“娘娘要去哪儿?”
    苏轻鸢怔了片刻,笑道:“我去瞧瞧钧儿。这几天他师傅只顾追在北燕公主屁股后面跑,恐怕早把他的功课给忘了。”
    落霞见状便放下了心,忙过来扶着她:“去瞧瞧也好,这一阵子小王爷正嫌闷呢,娘娘过去瞧他,他一定高兴!”
    话音未落,却见陆钧诺穿得毛茸茸的,像只大雪球一样滚了进来:“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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