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很多事情虽然处理得仓促,她却还是记得苏青鸾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
    那一刻,她似乎有些理解那个木讷寡言的妹妹了。
    青鸾。那丫头一边帮着念姑姑搞小动作害她,一边帮着父亲往水榭之中放毒——这样慌不择路,应该是非常害怕自己成为一颗弃子吧。
    可惜的是,那么多的努力,最终还是付诸东流了。
    谋大事者,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念姑姑是如此,父亲自然更是这样。
    今夜的城墙外,血流成河啊……
    苏轻鸢定睛看向外面,很快就找到了仍在拼命冲杀的护城将士。
    西南方向,竟然已经快要出现缺口了。
    苏轻鸢惊喜地叫了起来:“快要成功了!他们能出去!”
    陆离点了点头,面上却未见喜色。
    苏轻鸢的笑容也很快淡了下去。
    确实快要冲出去了,可是人数少了那么多!
    现在还剩多少人呢?六千?五千?
    他们手中的长刀还在不断地挥动着,却已经极少能一刀将敌人砍倒。
    是长刀卷刃了,还是将士们已经力竭?又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幕,有心无力的滋味,实在难熬。
    苏轻鸢仰头看看陆离,却见他的眉心比刚才拧得更紧了。
    苏轻鸢有些紧张:“你又发现什么了?”
    陆离迟疑许久,终于哑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突围得太容易了?”
    苏轻鸢立刻摇头:“怎么会容易呢?这么久才冲出这么几步路!你是从哪里看出‘容易’的?”
    陆离盯着外面,许久不语。
    细看铁甲将士的阵型,似乎也不像是刻意放水的样子。可是已经力竭了的护城军也分明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锋锐,怎么会这样容易地突围出去呢?
    他正这样思忖着的时候,剩下的护城将士终于杀出了一道豁口,忽然加快速度猛冲了出去。
    那个位置离城墙已经很远,一个个士兵看上去只有蚂蚁那么大。若非一直有火把照着,在城墙上根本什么都不会看见。
    这样远的距离,将士们身上穿的服色自然也是看不出来的,瞧着都是一样的浓黑,偶尔会有一两点亮光反射过来,那多半是铠甲上的护心镜被火光照亮了。
    “会不会有诈?”陆离这样问自己。
    但他随后就打消了这个疑虑。
    这样仓促的时间,苏翊是不可能来得及谋划一场骗局的。
    何况他也看不出这场骗局的目的何在。
    要知道,这三万护城将士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有谁会设一场骗局给死人看?
    陆离渐渐地放下了心,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拳。
    这时,苏轻鸢已在旁边欢喜雀跃很久了。
    她流着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出去了,活下来了!出去了……”
    陆离攥住她的手,同样喜极而泣:“是,他们活下来了——咱们的勇士们活下来了!”
    城外的围困与冲杀已经变成了追逃。护城将士不再恋战,开始拼尽全力向西南方向狂奔。
    苏轻鸢几乎忍不住要为他们呐喊助威。
    陆离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天就要亮了,咱们回家。”
    “喂,还没看完呢!”苏轻鸢急了。
    陆离微笑:“不用看了。再等几天,落云城援军到来的时候,就是咱们的勇士们凯旋的日子。”
    第127章 世子爷钻狗洞
    回宫之后,已是上早朝的时辰了。陆离决定还是要到朝乾殿去一趟。
    苏轻鸢做戏做全套,也跟着去了,却叫人在殿中设了一架屏风,躲在屏后呼呼大睡。
    正午之前,战报传来。
    铁甲军死伤七万有余,粮草烧毁六成以上,军心大乱;出城偷袭的三万护城军几乎覆灭,主将骆川率领仅剩的三千余人杀出重围,投奔落云城去了。
    陆离听罢黯然许久,终于叹道:“差强人意。”
    定国公捋着胡须笑道:“敌强我弱,如此战绩已是十分难得了。可惜这种趁夜偷袭的事不能常做,否则咱们隔三差五唱上这么一出,苏翊那老小子的喽啰们迟早让咱们给割干净了!”
    大学士卢阁老咳了一声,笑道:“君子以‘仁’治天下,定国公好歹也是世代的诗礼世家,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
    陆离见这两个老家伙故意逗趣,也只好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于是群臣终于放了心,可以大胆地开始庆祝了。
    连续多日紧张压抑的气氛终于舒缓了许多,朝堂上第一次响起了畅快的笑声。
    睡梦中的苏轻鸢被笑声惊醒,忙招手叫来了小路子,低声询问。
    小路子把战报简略地说给她听了。苏轻鸢悲喜交加,立刻抬头看向陆离。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陆离站起身,笑道:“看样子老贼今日不会有心情攻城了。众卿连日辛苦,且回去歇着吧!”
    小路子亮开嗓子喊了一声“退朝——”。
    陆离立刻快步走过来扶起苏轻鸢,微笑:“母后辛苦了,儿臣扶您回宫歇息。”
    ***
    城外。
    血腥味浓得呛鼻子。
    苏翊站在一辆断了车辕的战车上,看着眼前横尸遍野的场景,听着那些来不及治疗的伤兵哼哼唧唧的叫苦声,气得挥剑乱砍,铁青的脸上充了血,成了骇人的黑紫色。
    手下的一众将领们远远地跟着,谁也不敢上前来劝,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成了他的出气筒。
    可是这样躲下去是没有用的。
    苏翊抬起手臂,剑尖一指:“都滚过来!怕老夫吃了你们不成?”
    众将没法子,只得拖着打哆嗦的腿,慢吞吞地蹭了过来。
    苏翊咬着牙,恶狠狠地环视了一圈:“你们每天都跟老夫说防守严密、万无一失——这就是你们的‘万无一失’?”
    一个参将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息怒,这实在不是我们疏忽……我们夜里的巡查是没有问题的,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凭空冒出来……”
    话未说完,苏翊的剑已经挥了过去:“‘不是疏忽’?四队巡夜将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粮草快要烧干净了你们才发现,手下将士死了一两万了你们才从帐篷里爬起来——这样还不算‘疏忽’,究竟什么样才叫‘疏忽’!”
    那参将侥幸躲过了这一剑,跪在地上不敢再说。
    苏翊气得跳脚:“所以,你们至今还不知道那帮狗崽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不是!”
    众将领一个个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去,谁也不敢吱声。
    没错,他们不知道。
    一开始他们本能地以为是城墙上缒下来的,可是细细查问了一番之后,这个猜测很快就被否定了。
    巡守的将士们一直重点盯着的地方就是城墙,这么多人缒城而下,他们不可能看不到的。
    若说是别处的勤王之师来援,似乎也不可能,毕竟军中的斥候也不是吃白饭的。更何况他们已经仔细辨认过那些士兵的服色,确认是城中的护城军无疑。
    难道真有神兵天降?
    ——这是军中悄然流传开来的一个传言。有人说,将军起兵造反,神佛不佑,所以降下天兵天将来施以惩戒。
    有些将领已经信了,却不敢说出口,只是心里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
    最后,还是一个跟了苏翊几十年的老军师捋了捋胡子:“粮草被烧和狗崽子们偷袭差不多是同一个时辰发生的,很可能是同一批人所为。出事的地点恰巧在香泉山两侧,会不会……”
    苏翊目光微凝:“香泉山?”
    立刻有人提出了异议:“可是香泉山只是一座小山头,藏个三五千人或许能成,这三万将士怎么可能藏在那里头……何况咱们起兵围城已经这么多天,那三万人怎么可能在山里藏那么久……”
    苏翊忽然重重地在车轼上拍了一把,厉声吼道:“即刻派人去香泉山,一寸一寸地搜!连老鼠窟窿都不要放过!”
    众将不敢违令,轰然应着,各自趁机溜走了。
    老军师捋着胡须沉吟道:“若说山中藏了三万将士,几乎没有这个可能。但那山中若有洞口——”
    “哼,狗崽子居然还跟老夫玩这招!等老夫挖出他的洞口,定将他掏出来剖心挖肝,给弟兄们下酒!”苏翊气得胡须乱颤。
    “一定能找到的。”老军师捋着胡须,一脸笃定。
    这时,忽然有一士兵从远处飞奔而来:“将军,刚刚抓到一名奸细,吵着要见将军,说是来给您送信的!”
    苏翊冷哼:“哪个奸细临死之前不说是来送信的?杀了就是!”
    小兵迟疑着:“可是……那奸细自称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还说跟咱家……跟咱家四小姐交情匪浅……”
    苏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是程家那小子?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既然是他,可得好好‘款待’一番——叫他尝尝五马分尸的滋味如何?”
    军师没有反对。
    小兵答应着正要走,忽见苏清嘉从远处跑了过来:“父亲,父亲三思啊!”
    “你来干什么?”苏翊看见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苏清嘉慌忙跪下,拽着苏翊的衣角急道:“父亲,程昱是定国公的爱子,他若是死在了咱们手上,定国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名气那么大,咱们犯不着……”
    “哼!”苏翊抬脚把人踹到了一旁,“假设今日老夫不杀程昱,定国公那老东西就能跟我一心吗?”
    苏清嘉被这一脚踹出老远,却很快又爬了回来,依旧跪着:“父亲所言甚是,只是……只是就算要杀,父亲也该先听听他想说什么!程世子不是鲁莽之人,他特地出城到咱们军中来,说不定真的有要事相告!万一是四妹有话托他传给咱们,咱们却没有听到,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苏翊再次甩开苏清嘉的手,冷笑:“哼,四妹?你还认那个狼心狗肺的贱婢是你的‘四妹’?你的亲妹妹死在她的手里,你倒转眼就忘了个干净!”
    这一次,苏清嘉被踹出了两个跟头,摔在一个士兵的尸身上,沾了一身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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