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鸢却抬起头来嘱咐道:“你们几个也记得多烧些热水暖一暖身子,多煮些姜汤喝。尤其是那几个落了水的更要好好照料,谁要是病了,一定不要撑着……”
    陆离攥住了她的手:“你还替他们操心,不先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
    苏轻鸢躺下去,把被子一兜,背转身去。
    陆离在旁急得抓耳挠腮。
    苏轻鸢却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床上的雕花,怔怔地出神。
    明明已经用热水泡了那么久,这屋子也多烧了几个炭盆,可她仍然觉得冷。
    太医说,这一次受寒加上受惊,恐怕有些不好。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苏轻鸢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忽然就不想坚持了。
    既然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既然有那么多人费尽了心思想要这孩子的命,她倒不如放弃了,大家省心。
    这个念头生了根,便再也抛不掉。
    想想再过几日,宫里又添些莺莺燕燕,麻烦只会更多。她大着肚子,能瞒多久?
    生下来以后,这孩子的身世又能瞒多久?
    即使孩子能侥幸长大,它又该如何面对自己那不堪的身份?
    这样想下去,越想越觉得无趣。
    陆离侧着身子在床边躺了下来,将苏轻鸢连被子一起拥在怀里。
    苏轻鸢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把整张脸藏在了被子底下。
    陆离隔着被子抚摸着她的腰腹,低声道:“不会有事的。”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
    会不会有事,他又如何能知道呢?
    那个位置此刻正疼得厉害,她已经能感觉到它想要逃离了。
    本就不该来,从未被善待——它到底还有什么理由坚持留下呢?
    从一开始就错了的。
    陆离往床内蹭了蹭,低声道:“我已经叫人去查了。天气这么冷,把池中的木桩全部弄坏绝对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如果他们针对的是你……”
    “我没事,你走吧。”苏轻鸢闷声闷气地道。
    陆离反倒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我想多陪陪你。”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陆离将手伸到被底,找到了苏轻鸢的手,攥住:“我应该一直陪着你的……如果我不跟静敏出去,你就不会出事。”
    苏轻鸢慢慢地转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他。
    陆离支起半边身子,静静地与她对视着。
    许久之后,苏轻鸢扯了扯唇角:“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真的?”陆离松了一口气。
    苏轻鸢移开目光,淡淡道:“真的。我都想通了。”
    “什么?”陆离觉得有些不对。
    苏轻鸢闭上眼睛,平静地道:“这孩子,你若想要,我就尽量平安地把它生下来;你若不想要,我如今也还舍得下。今后你若还能来看我,我自然高兴;你若不能来,我也懂得。如果先前我的纠缠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阿鸢,你在说什么?”陆离坐了起来,怒冲冲地看着她。
    苏轻鸢涩涩地笑了笑:“我一直在劝自己把不好的事都忘掉,装作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这样太累了。陆离,我不想再骗你了。”
    “你骗我什么了?”陆离紧攥着双手,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苏轻鸢咳了两声,苦笑:“我假装什么都不在乎,假装还和从前一样,可是……这样演下去太累了!陆离,我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你了……”
    “你说谎!”陆离抓住了她的肩。
    “疼。”苏轻鸢皱了皱眉。
    陆离只得放手。
    苏轻鸢睁开眼睛,看着他:“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咱们谁都回不去了。你扪心自问,你可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我吗?”
    “我当然……”陆离有些气急败坏。
    苏轻鸢嘲讽地笑着:“如果你想说‘当然是’,我或许可以理解为,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很喜欢我。陆离,你我的情分,若是当初可以顺利地在一起,或许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是……中间出了那么多事,以后的事情还会更多,咱们的情分还能支撑多久呢?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咱们……还是各自安好吧。”
    陆离重新俯下身来:“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告诉我你要放弃?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有人在你耳边说什么了?你脑子里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点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要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甚至连鼻子都不用牵,人家牵一牵你的手、牵一牵你的衣袖,你就跟人家走了……”苏轻鸢闷闷地道。
    陆离怔了许久,摇头苦笑:“你还是在为静敏的事生气?”
    苏轻鸢摇头:“最可笑的是,我生了半天气,忽然发现自己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了。”
    “阿鸢!”陆离攥着她的手,哑声低吼。
    苏轻鸢睁大眼睛看着他:“她们是你名正言顺的嫔妃,我只是个姘头,还是最见不得人的那一种……我跟她们吃醋,凭什么呢?陆离,我和你的缘分早已经断了,根本就不该开始的……”
    “我以为,你的心结已经解开了。”陆离痛心地叹道。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才道:“以前刻意不去想也就罢了……如今看看静敏,再想想过几日你的嫔妃们进宫来还要管我叫‘母后’,越想越觉得……太恶心了。”
    “你觉得恶心?”陆离的喉咙里堵得厉害。
    苏轻鸢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陆离低下头来吻她的脸,她也没有躲。
    陆离忽然意识到,她刚进宫时所受的那些屈辱,早已在她的心底印下了深深的烙印——从来没有淡去。
    那时,他费尽了心思让她觉得屈辱,让她时时感到恶心却怎么也逃不掉……
    如今,那种“恶心”的感觉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就像一道旧伤疤,每到阴天下雨就会翻出来疼一阵子。
    他后悔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把她哄回来。
    他该如何才能让她相信,“母后”和“儿臣”之间的这种事,一点都不恶心?
    全天下都容不得的事,他如何能强迫她看作寻常?
    这一阵子,她伪装得太好,他竟也就粗心地没有多想——数月之前,她还是一个天真烂漫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乍逢巨变,哪有那么容易就接受了呢?
    前一阵子她装疯卖傻,又何尝不是因为那种无所顾忌的状态可以让她放下心里的包袱呢?
    他总不能强迫她一直疯疯癫癫的,什么也不想……
    许久之后,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去跟礼部说,那几个女人不必送进来了。”
    “别说这么幼稚的话。”苏轻鸢垂下眼睑。
    陆离掀开被角钻了进来,拥住她的身子:“阿鸢,我先前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所以才一直没有说……充实后宫是朝臣们一直在嚷嚷的事,不是我的主意。我原想着用她们来掩人耳目,不是让她们来给你添堵的。你不用担心朝臣那边,我还顶得住。”
    “你若顶得住,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这件事。”苏轻鸢淡淡道。
    陆离抿了抿唇角。
    苏轻鸢看着帐顶,沉声道:“既然选定了,就送进来吧。你现在根基未稳,没道理因为我的任性,又去跟朝臣们磨牙。我今日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威胁你为我空置六宫——我还没那么不懂事。”
    “我宁愿你是在威胁我。”陆离苦笑道。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我累了,你出去吧。”
    “阿鸢,你还是要推开我!”陆离急了。
    苏轻鸢缓缓摇头:“也罢……这件事不急,等你厌倦之后再提也是一样的。以后我会称病不出门,你的嫔妃进宫之后,也不必来见我。”
    “你还是觉得我会厌倦你?”陆离万分无奈。
    苏轻鸢涩涩地笑了笑:“当我没说吧。这会儿我是真的累了。”
    “你睡你的,我陪着你。”陆离依然放心不下,便不肯走。
    这时,落霞忽然在窗外禀道:“余太医又送了些药材过来,已经熬上了。娘娘这会儿身上还好吗?”
    苏轻鸢没有答话,陆离又慌了起来:“阿鸢,你今日……到底怎么样?太医是怎么说的?”
    苏轻鸢闷声反问:“如果我保不住这个孩子,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陆离拥着她,许久不语。
    苏轻鸢自嘲地笑了笑,再不多言。
    许久之后,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声:“都是我自作孽……阿鸢,你如今是一点也不信我了,是不是?”
    苏轻鸢没有答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他,只是……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信了。
    从她意识到自己需要用心计、用手段去讨好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他了。
    即使有些疤痕已经结痂、有些误会已经消除,她也回不去了。
    苏轻鸢无比羡慕如今的静敏郡主。
    从前,她和静敏郡主也算是志同道合——一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姑娘,互相看不顺眼却又互相引为知己,咋咋呼呼走到哪儿都能惹起一阵鸡飞狗跳……
    可是如今,她不再是从前的苏轻鸢,静敏郡主却仍是从前的静敏郡主。
    如果陆离喜欢的是那样的姑娘,静敏郡主取代她就只是迟早的事。
    或许,现在已经取代了吧?
    如今他还肯哄她,不过是因为放不下过去的一点执念而已,至多算是出于愧疚,不会再有别的了。
    自古以来,哪位帝王会不追求千秋万世的声名?陆离是皇帝,他不会允许一个注定被人诟病的污点存在。迟早有一天,她和那些往事,都会被他悄悄地抹杀掉,再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今日映月池之事,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宫中人多眼杂,毁掉一座亭台是绝不可能无声无息的。这件事即便不是他授意,至少也是他默许的。
    至于落霞、段然……这几个人,哪个不是他的心腹?
    苏轻鸢知道自己应该装糊涂的。可是她又有些不甘心,怕哪天自己无声无息地死了,对方还在沾沾自喜地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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