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之中,经过那日惊涛骇浪似的后,一切也逐渐地平静下来。
    也不知范垣如何从中行事,京兆府的人判了是误食了相克的食物致死,那秀儿的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冯夫人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们,他们已经千恩万谢,不肯追究了。
    毕竟外头传的是东城也几乎丧命,可见是丫头跟主子一起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什么冤屈虐待等逼迫致死之类,今能够得了恩赏抚恤已经是意外了。
    东城的身体在太医的调养下也迅速的开始好转。家里头范澜,曹氏,冯夫人皆都心定,冯夫人便又张罗谢神还愿等事情。
    琉璃见一切重回了正常,便同冯夫人回禀了声,回积庆坊家里住两日去了。
    但是,相比较范府异乎寻常的平静,皇宫之中,就堪称是暗潮汹涌了。
    从那日给范府送点心的太监,到御膳房里一干人等,但凡是经手过的,陈冲都进行了详细的审讯追查。
    经过层层筛审,终于把嫌疑定在了两个人的身上:第一是负责去送担心的传旨太监,第二,却是伺候朱儆身边的内侍赵添。
    原来朱儆原本并没有想给琉璃送点心,是那日御书房里吃点心的时候,赵添多嘴了一句,说是琉璃上次进宫,很喜欢这宫里做的精致糕点,若是能吃上些必然高兴。
    因此朱儆才起了这意思,这自然就是起因了。
    至于御膳房众人,经手的所有工序都是有专人盯着的,就是怕有人图谋不轨加什么佐料之类,且不管是点心果子还是御膳,做好了后都有专人试毒,送给琉璃的这些点心也是试过毒的,并没有妨碍。
    所以一定是在从御膳房里拿走之后被人动手脚的,而那传旨太监则是最大的嫌疑人,毕竟是他手提食盒,如果说要趁机下毒,从皇宫到范府这一路上机会自然多得是。
    只是虽然行了刑,两人却都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因为没什么证据,陈冲也颇为为难,私下里对范垣道:“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小添子向来忠心,又很得皇上的喜爱,先前皇上已经在找他了,再问下去怕会出事。”
    范垣脸色冷峻,漠然道:“你难道忘了前车之鉴了?还是说想眼睁睁地看着相同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经历了那样的惨境,就该知道,宫里的事,就算是有一处疑点也不能放过。”
    这就是“宁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意思了。
    陈冲有些悚惧,本还想再稍微替赵添辩白两句,但既然范垣提起了那件事,竟让他也无法出口了。
    陈冲低下头去,想了会儿,试着说:“其实这两天奴婢在想,倘若这两人都不是幕后真凶的话,我们是不是还漏了些什么。”
    范垣听他话中有话,便道:“你知道些什么?”
    陈冲讪笑道:“奴婢也不敢说就知道些什么,只不过、不过呢,严太妃向来跟先皇太后交情很好,那个、那个之前见了您跟夫人,不知道都跟您说了什么?”
    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却让范垣的心头一凉。
    陈冲也不多嘴,只仍带着有三分苦涩的笑,半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说:“其实我也是才从那个狗奴才的嘴里知道,他从御膳房拿了点心出宫的时候,曾遇见过太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那宫女问了他拿了什么,还看了一眼呢……当然,这也无关紧要。”
    陈冲的“无关紧要”,连他自己也骗不过去。更别提范垣了。
    范垣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后宫的方向。那天跟严太妃见面时候,一字一句,每一幕场景都浮现眼前。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么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再深的旧情……旧爱,也比不过娇嫩如花的新人。”
    “横竖旧情再不可得,干干净净的抛却,欢欢喜喜地跟新人恩爱,才是正理。”
    当时还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这字字句句底下,竟都像是含着深重的怨怒。
    范垣往后宫而去,陈冲知道他这样是有违规制的,本欲拦阻,转念间却只叹了口气,罢了。
    严太妃所住的是黛烟殿,跟其他宫殿的花团锦簇或富丽堂皇不同,殿中地上都是一色白沙铺就,有月光的夜晚,清辉洒落,就如同下了一层雪一样。
    范垣才进门,就见严雪立在殿阁廊下,含烟凝水的双眸怔怔地望着远处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风一吹,单薄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范垣驻足,严雪却已经察觉有人来到,目光下移看见门口那道高挑卓绝的影子。
    严太妃曾无数次此想过范垣会出现在这门口,却也知道是绝不可能的,没想到,有生之年终于梦想成真。
    如果不知道范垣来的原因,严雪也许会更高兴一些,但她偏偏最清楚不过了。
    可就算如此,严太妃心头仍是浮起些许无法形容的淡淡欢喜。
    第83章 糟糠
    且说严太妃立在那殿阁廊檐下,见范垣来了,眼中便透出了几分浅浅的喜悦。
    纵然她心里明白范垣是因何突然闯来,也看清了范垣那淡漠冷绝的眼神。但这仍是无法阻止她心中欢悦的滋生。
    严雪竟未曾挪动分毫,仍是立在远处不动,微微歪头看着范垣,竟像是要将他走近的样子看的一清二楚,一丝一毫也不能遗漏般。
    红色的朝服随着行走在风中飘动,就像是赤色的海浪,所有的红墙碧瓦在这瞬间都像是失去了颜色。
    只有他。
    ***
    范垣往黛烟宫而来的路上,遇到了不少的太监宫女。
    大家都纷纷避让,虽有些等级高的太监跟嬷嬷们,知道大臣擅闯内苑这很不合规矩,但是望见范垣那冷绝的冰雪脸色,谁又敢冒这个头?因此都忙忙地躲开,或者立在旁边,垂头行礼,不敢直视。
    范垣一径进了宫门,同时也看见了严太妃。
    两个人目光相对的这一瞬间,从范垣走到廊檐下严太妃身前的这一段路,却又仿佛是两人相识的小半生已经过了。
    尚在震怒之中的范垣并不知道严雪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更加无暇去理会其他。
    而黛烟宫的内侍们察觉异样,有几个匆匆从殿内跑出来,却不敢上前,迟疑着在原地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范垣径直走到严太妃身前,道:“我有话要跟太妃娘娘说。”
    严雪微微一笑,举手往内殿一让:“首辅大人请里间坐了说话。”
    范垣丝毫也不顾忌,仍是冷冷然地迈步进了宫内,严雪想要跟着入内,才一挪动,身形却一晃。原来她方才在这里站了半天,双腿早就酸麻了。
    贴身的宫女挽绪及时上前将她扶住:“娘娘。”
    严雪看她一眼。
    常年伺候严雪身边,挽绪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小心扶着她进了殿,才轻轻地松了手,同时向着众人示意,大家便都退了出来,只在门口站着伺候。
    范垣并未就坐,在殿内负手而立,也并未再看严太妃,只在她将走近之时,范垣道:“娘娘为人聪慧,只怕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
    严雪笑了笑:“什么来意?我再聪慧,也不是神仙,不至于就到未卜先知的地步。”
    范垣这才扫她一眼,道:“这几日宫里头忙的是什么,难道娘娘不知?”
    严雪自顾自走到桌边儿坐了,地上本有个小火炉,严雪拨了拨炭火,慢慢道:“原来是这个,我听他们说,御膳房里的东西有些不干不净,所以在严查。难道首辅大人是为这个而来?”
    毕竟不能明说是皇帝赐给范家的点心出了问题,所以对外只借口说是御膳房里有事罢了。
    范垣看她气定神闲,便走到桌边,微微俯身。
    严雪的动作一停,抬起头来。
    范垣望着她的双眼,道:“娘娘当然该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前儿皇上给范家的点心出了问题,有人想要对……”
    范垣因为关心之故,一时大意,几乎脱口把“琉璃”二字说了出来,幸而及时打住,只道:“想要对纯儿不利。”
    严太妃也听出了他打了个停顿,还以为他是在意对于“温纯”的称呼。
    严雪眉峰微蹙道:“是吗?我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敢对‘首辅夫人’不利?”
    “首辅夫人”四个字,特意咬的略重了些,又似带了几分嘲讽。
    可她虽然说着不知,神色却淡然毫无惊慌,显然并非才知才闻而已。
    范垣不理她话中有话,问道:“娘娘不问问纯儿如何么?”
    严太妃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无碍的。”
    “为何这样笃定?”
    严太妃笑道:“我听说那日府上有人来请黄桥,后来说是府上东城小少爷病倒了。半句也不曾提过首辅夫人四个字。另外,倘若真的是夫人出了事,就算瞒着里外秘而不宣,首辅大人你又怎么会忍心撇下楚楚可怜的娇妻,反如此宽神地留在宫里查什么太监宫女呢。”
    范垣竟也一笑,坦然说道:“你说的不错,如果纯儿有半点不妥,此刻我自然是把所有事都撇下,只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
    严雪本是云淡风轻,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方僵了几分。
    范垣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对纯儿下手,她人如其名,心性极为单纯,又从不与人为恶,但凡见过她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好了,”严雪不等他说完,便生冷地打断,顷刻,她冷然一笑:“看样子四爷果然是爱极了这位新夫人,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世间只她一人似的。我如今却也终于信了,世间的男子却都是这样薄情寡义的,怪不得之前在坊间的时候听那些浑人常说,男子这一生有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死了糟糠,便可以心安理得再另娶娇娘,从此何等快活。四爷说是不是?”
    范垣道:“娘娘的比方不恰当,我范垣先前从未婚配过。所以现在我的糟糠妻,就是她。”
    “她?”严太妃语带讥讽,盯了范垣片刻,终究忍无可忍道:“首辅大人当然是从没有婚配过,但你的心先前在谁哪里,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现在人没有了,你便这么快就当所有都没发生过,这么快就都忘了?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纳了所谓‘糟糠’了?”
    她越说越有些无法自制,声音几乎都颤抖起来:“范垣,范大人,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范垣道:“所以,那天你跟我说什么,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严雪仰头笑了两声:“我现在也后悔自己多余跟你说那些话,可笑的很。也许……我只是、替她不值罢了。”
    范垣听到这里,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眼中先前的冷峻之色收减了几分,范垣停了停,道:“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严雪听了这句,浑身一颤:“过去?”她摇摇头,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我想不通,怎么才能这样轻巧地就放一切都过去,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难道真的是人死如灯灭,她死了,你就当真一丝一毫什么都不惦记了?”
    范垣转开头去:“惦记……又有何用,徒增伤痛。”
    严雪双眼微微闭上:“是啊,惦记又有什么用,你惦记了半生,也不过是白惦念费心,且又自己折磨而已,我岂非也是同……”
    严太妃说到这里,慢慢停了下来。
    此刻风炉里的火窜上来,壶中的水渐渐地烧的滚开,骨碌碌地冒着热气。
    严雪望着那在炉子上煎熬的水壶,看着那水汽飘袅而上,又极快地散在空中。太妃缓缓道:“兴许我能了解四爷的心意,担负着过去,实在是太沉重了,且又毫无希望。横竖如今人都没了,不如借此机会扔下,开开心心地抱着温香软玉过欢喜日子。”
    范垣不做声。
    “但,可怎么是好。”严雪叹了口气,又看向范垣道:“我真想跟四爷学,你倒是怎么放下的?怎么做到这样一刀斩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喜欢上另外一个人的?”
    范垣原本是兴师问罪而来的,可是这会儿望着严雪发红的双眼,听着她一声声质问,那想要发难的心,突然有些缓淡了。
    范垣垂头想了想,道:“你说的对,本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可是……许是上天垂怜,本以为是山穷水尽,谁知竟又给我柳暗花明……”
    说到这种地步,已经是他的极限。
    范垣定了定神,“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再不能有第二次了。你可清楚?”
    虽未明说,话中却自然带有警告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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