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好似度日如年,但一天天却又仿佛快若闪电。
    筹备婚礼的这段日子,最是喜欢,也最是焦灼不安。
    稍有闲暇的时候,他甚至开始患得患失地想:会不会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他本来是永久失去了陈琉璃,注定了永远无法得到她,不管他用尽什么法子都好。
    可竟能有峰回路转的时候,他……也有这个福分堂堂正正地揽她入怀?
    范垣甚至又有些疑神疑鬼,这会不会又是上天跟自己开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突然又想到当初跟陈翰林的“状元”之约,正是因为白白浪费了那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导致他阴差阳错的失去了琉璃,如今……距离成亲还有这数月,谁知道又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数?
    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再等。
    这连月来,范垣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今,他人在马上,放眼看去,街市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双双或好奇或敬畏或者羡慕的眼神……跟天上的日色交织在一起,晃的他几乎眼晕。
    人生有四件儿最为得意的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现在该是他最得意的时候,金榜题名他早有了,他乡遇故知……不去想这没要紧的。
    至于久旱逢甘露,洞房花烛夜,岂不正是现在?
    人生的四喜他已经占了三个。
    只是范垣并不觉着如何狂喜,被众人拥戴艳羡,他的心中却竟空落落的起来。
    想念那个令他觉着可恨,又极为可喜的人,想看到她似嗔似喜的脸,想听到她若即若离的声音。
    想要立即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
    也不知是怎么到了温家的,被恭敬过头的司仪指引着下马。
    直到看见温养谦那张满布着敷衍式喜色,且隐隐透出些许不悦冷峻的脸,范垣才略微清醒过来——明白现在这并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境。
    养谦为了妹子忙碌了这一个多月,可谓尽心竭力,如今要亲自把妹妹交给范垣,心情却又赫然不同。
    像是辛辛苦苦呵护的稀世宝贝,自己爱逾性命,却偏偏要拱手交给人去,如何舍得。
    本该由他进内将琉璃背出来的,只是眼前觉着自己的双腿几乎都僵硬了,很想要罢工不做的样子。
    然而满堂宾客,众目睽睽,里头温姨妈还同一干女眷们坐等。
    养谦的两只眼睛却红了。
    直到郑宰思走过来,拉了拉他的手:“不要让纯儿妹妹等太久了。”在一片哄闹声中,这才拽着往里去了。
    温养谦浑浑噩噩地给郑宰思送到了内宅,郑宰思见前方就是新娘子闺房,心想此刻必有几个跟琉璃相好的姑娘小姐们在,不便再去。
    郑宰思便轻轻拍拍养谦的肩膀:“总归要如此的,难道你要在这大好的日子里悔婚不成?快去吧,别再绷着脸了,留神让纯儿觉着不自在。”
    养谦听了他的话,这才低头往里去了。
    到了房外,果然听到里头有低低的说笑之声,又有喜娘看见了他,忙道:“大爷来请上轿了!”
    里间的姑娘们听了,才都退了。养谦来到琉璃房中,却见琉璃已经蒙了红盖头,婀娜地端坐在床畔。
    养谦看不见她的脸,突然一阵心慌,忙走上前来叫道:“妹妹。”
    琉璃答应了声,举手要把红盖头掀起来。
    旁边的喜娘忙道:“使不得,这个只有新郎官才能,若提前乱掀开了不好。”
    琉璃的手势一停,养谦满面失望,极想要给她掀开,再看一看自己最疼爱的妹子,可偏偏不能够。
    养谦心中越发难过,一时沉默。
    琉璃因听不见他的声音,便问道:“哥哥?”
    喜娘催促道:“听听外头这炮仗跟山响似的,大爷也好背着新娘子出门了。”
    养谦置若罔闻,索性走到琉璃身边,缓缓俯身,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
    琉璃一怔,虽然隔着红盖头,却也察觉到了养谦情绪不对,迟疑问:“哥哥,你……怎么了?”
    养谦才一张口,却觉着语声艰涩。
    忙停了停,才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很舍不得妹妹罢了。”
    琉璃心中暖意融融,也有一些不舍的酸楚。
    养谦握着她的手,终究不肯撒开,喜娘忍不住又提醒:“大爷不用如此不舍,横竖都是在京内,彼此也隔着不远,姑娘纵然出了门,要见的话,一天里总也能见个十次八次的,如今还是要快背新娘子出门呢,不要耽误了吉时才好。”
    养谦听了这些话,终于缩了手,他举手在自己的脸上一揉,才发现眼中居然已经有泪涌了出来。
    喜娘看的分明,惊讶之下,仍旧笑劝道:“大爷果然是真心疼惜姑娘的,只是这大好的日子,快别如此了。”
    琉璃听养谦声音不大对,却又看不见他,倒也忧心,蠢蠢欲动地又想掀起帕子。
    谁知手才一动,就给养谦及时制止了:“别动。”
    琉璃道:“哥哥!”
    养谦笑笑:“放心,哥哥没事。只是想……妹妹嫁了过去,一定要好好的,但倘若那个人他……妹妹知道该怎么做么?”
    琉璃意外之余,悲欣交集:“哥哥也放心,我知道。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哥哥跟母亲的。”
    养谦有忍不住要落泪,却仰头一笑:“你能这样说,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好了,哥哥送你上轿。”
    养谦说完,又深吸了一口气,举起衣袖狠狠把眼中跟脸上的泪擦去,这才转过身,微微俯身下去。
    喜娘忙上前扶着琉璃,指引着她行事。
    琉璃趴在养谦的背上,大红的喜帕在面前摇摇晃晃,细细的穗子迷离闪烁。
    ——当初琉璃嫁到端王府的时候,是小章背着琉璃出门的,听说陈翰林原本是想让范垣的担当兄长之责。
    只是范垣在此前突然感染风寒,整个人站都站不稳,才换了小章。
    那时候的小章却也像是现在的温养谦一样,哭的两眼婆娑,却还只说无事。
    恍惚间出了门,那鼓乐爆竹的声响越发清晰了,琉璃突然紧张起来。
    一想到外头等着自己的是范垣,就像是心口压着一块大石,琉璃甚至觉着自己的身体都变得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着人,因此养谦才走的越来越慢了。
    琉璃定了定神,小声问:“哥哥,我是不是很重?”
    养谦听了这句,轻轻笑了出声:“没有。”
    琉璃举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仿佛有些汗渍,她悄悄地拿袖子给养谦擦了擦:“哥哥累不累?”
    红色的衣袖从眼前拭过,养谦心底百感交集,正迈步要过门槛,一条腿突然没了力气似的嗑在门板上。
    整个人往前微晃的瞬间,身边一左一右,是郑宰思跟范垣上前,一个扶着养谦,一个照住了琉璃。
    养谦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总算镇定下来,转头看一眼郑宰思,向着他点了点头。
    范垣也松开了扶着琉璃手臂的手,后退出去。
    养谦深呼吸,定神出门,下台阶,小心翼翼地送了琉璃进轿子里。
    琉璃坐定的瞬间,抓住养谦的衣袖叫道:“哥哥。”
    养谦回头望着她蒙着盖头的样子,脸上带汗,眼中有泪,他俯身上前,隔着红盖头将手抚过去,在琉璃的后颈上轻轻地一握,自己低头过去,跟她额头轻轻点了点。
    虽然无言,心有灵犀罢了。
    ***
    其实,这边温养谦虽然百般不肯把妹子交出去,那厢范垣却也有自己的心思。
    倘若养谦这会儿知道范垣在想什么,只怕果然就要立刻悔婚。
    当看着养谦背着那从头到脚都给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新人出来的时候,范垣几乎忍不住想冲过去,掀开盖头看看底下的是谁。
    先前定下日期的时候,每天都盼着这一天的来到,但当这天真的来到,他却又近乡情更怯似的忐忑。
    眼前的这一幕场景对范垣来说并不陌生。
    当年陈琉璃从陈府嫁去端王府的时候,他也是亲眼看着的。
    陈翰林并无兄弟,也无子侄,最信任的不过是他跟几个弟子,而他是最出类拔萃、也最受器重的那个。
    当筹备琉璃婚事的时候,陈翰林特意同范垣提过背新娘子出门这一节。
    那时候,范垣是答应了的。
    但是越到日期的逼近,他突然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要他亲自背着琉璃上轿,把她送给另外一个男人,他只要稍微想到,心就好像给凌迟了一样。
    所谓“临阵脱逃”,那只怕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如今望着养谦背着琉璃出来,就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小章背着琉璃上轿。
    他未曾在人群中露面,只是在街角遥遥地看着,望着那娇袅的影子被送进了轿子里,就好像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就此给掐灭无存了。
    范垣望着养谦把人送到轿子里,就像是当初小章把琉璃送进轿子,但幸好这一次,他不是旁观者。
    新人上马,沿街返回范府。
    接下来的所有礼节规矩,范垣尽数按照礼官指引行事,身边的众人如何观礼,如何惊赞,什么眼神如何脸色,他都不知道。
    眼睛所见,只有对面这个红帕子遮着脸的“新人”而已。
    ***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鼓乐喧哗之声被挡在了门扇之外。
    连那本来侍候旁边的喜娘也都给他挥退。
    在外头,还可以按捺应酬,进了屋里,他不想再浪费一时一刻。
    什么坐帐,交杯,结发,都可以暂时省略。
    喜娘懵懂出门,不忘把门扇带上。
    拨步床边,范垣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新人。他想叫一声“琉璃”,竟也不敢轻易出口。
    他伸出手想要将那帕子掀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又缩回手。
    红盖头底下,琉璃脸红如火,不知是给红帕子映的,还是羞怕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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