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许多多的小过错在范垣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他反而很受用琉璃这般求自己。
    有少许令他微恼的事,比如擅自爬到后院那棵枣树上,或者跟小章出去逛街却掉了钱……
    他恨她爬高,毕竟有一次曾跌了下来,却偏偏不长记性地还要再爬。
    后一件,琉璃以为他生气是因为掉了钱,殊不知范垣的心思不在那上头。
    但不管是天大的事,只要她开口求,范垣最终总会答应。
    范垣盯着面前的女孩子,一步步走回她的身边。
    他伸手抚向琉璃的脸颊。
    他的手明明还没碰到琉璃,手掌心的暖意却仿佛已经渗透了过来,那熟悉却久违的感觉让人无法抗拒,让琉璃在瞬间汗毛倒竖。
    可就在范垣的手将碰到琉璃的脸颊的时候,他像是如梦初醒般,手掌一停,整个人警醒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然后他连连后退数步,转身,走的不见踪影。
    琉璃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范垣走后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摸摸自己的脸,有点凉。
    终于,她也回过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便又回到竹丛旁边,俯身把地上的字慢慢地抹去。
    陈琉璃三个字,缓缓地给涂乱,最后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字迹。
    琉璃盯着被翻出来摊平了的新土遮盖了自己的名字,感觉就像是亲手把自己埋葬了一样。
    ***
    范垣往前去的时候,迎面有个小厮走来,见了他忙行礼道:“正找四爷呢,宫里来了人,是太医院的几位大人,另外还有郑侍郎陪同,说是奉皇上旨意,来给温姑娘看病的,二爷不在家,四爷要不要去招呼一下。”
    范垣点头,随着小厮来到前头堂下,果然见郑宰思陪着两位太医院的太医,正不知说什么。见了范垣,三人齐齐起身行礼。
    郑宰思笑嘻嘻道:“陛下真的是皇恩浩荡,就连范府的一位表小姐有恙,都着急地记挂在心,忙不迭地只是催着,生怕我们怠慢呢。”
    范垣道:“又何必劳烦郑大人也跟着又跑一趟?”
    郑宰思道:“毕竟是下官接的旨意,少不得多走这一趟,免得陛下不高兴。”
    范垣道:“郑侍郎对陛下的喜好脾气倒是十分了解的。”
    郑宰思笑道:“这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是了,若是阁老不介意,就请两位太医快些入内看病吧?”
    范垣往这边走的时候,叫人去打听温养谦在不在家,可巧此刻小厮来报说:“温大爷在学塾里还没回来,已经派人告诉了大夫人跟姨奶奶那边,都十分感念皇恩。”
    范垣便知道怎么做了,当即领着三人又往后宅过来,临进门看一眼郑宰思,对方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
    温姨妈先前闻讯震惊,早已经回来照看,正琉璃也从外头进门,温姨妈怕她不懂,就只说有人来给她看病,吩咐丫鬟们安排妥当。
    范垣请太医们入内,见温姨妈坐在床边,先行了礼。
    帐子已经放下,只探出一只遮了帕子的纤纤素手。
    郑宰思见状对范垣道:“阁老的这位贵亲,年纪也不大,何必有这些繁文缛节,最好让太医望闻问切地仔细看看,才好对症下药呀。”
    温纯实则已经十四岁,很快过了年便十五了,只是她天生长相看幼。
    范垣并不解释,只淡淡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不妨温姨妈听见了,又见郑宰思身着常服,误以为他是太医,便顺势说道:“既然太医都这样说了,索性就不必拘礼了,横竖治好了病最要紧。”
    郑宰思笑道:“夫人当真通情达理。可见是真心疼爱姑娘的。”
    温姨妈道:“这位供奉客气了,天底下哪里有不疼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何况我只有这一个小女儿,当然要格外疼她些的。”
    郑宰思道:“夫人不必担忧,如今有皇上隆恩,我向您担保,姑娘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温姨妈见他伶牙俐齿,语声朗朗,又说的这样吉利,不由笑道:“多谢吉言,若纯儿好了,定要给太医院奉上大大的谢礼才是。”
    这会儿方首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是吏部侍郎郑大人。”
    温姨妈吃了一惊,正要起身,郑宰思笑道:“我也常去太医院叨扰,夫人的谢礼给了他们,我也有分子的,不必在意。”
    一句话引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边儿丫鬟勾起帐子,扶了琉璃起身。琉璃正在帐子里气闷,又听到郑宰思呱呱地说个不停,不免也偷偷笑了。
    帐子打开后,琉璃扫了眼,见面前除了郑宰思跟范垣外,还有两位太医,却也并不陌生,还都是昔日的熟人。
    这两个都是太医院里的首席医官,一位是太医院首座方擎,最是医术高明的,另一位林太医,拿手的便是内症。
    琉璃打量众人的时候,这几人也正看着她。
    方林两位太医就不必说了,范垣脸色冷漠,半垂着眼皮。
    郑宰思却毫不避忌,依旧笑吟吟地,目光烁烁。
    琉璃偷偷看了眼范垣,见他并不瞧自己,就也默默地低了头。
    方首座先致了歉,举手给琉璃诊了诊脉,然后是林太医,两人轮番听脉之后,低低对说了几句,方擎道:“姑娘是一句话也不会说?”
    温姨妈道:“从小其实是会哭的,只是在才学会说话不久,有一天突然就不肯开口了。”
    方擎点了点头,又跟林太医商议了会儿:“姑娘并不是天生不会说话,不是天生聋哑,倒好办些,照我们看来,应该是自小受了什么外力冲击才导致如此,只要好生调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
    温姨妈先念了声阿弥陀佛,范垣便请两位太医到外间商议开方子。
    郑宰思陪着温姨妈说了几句话,转头看琉璃,见她怔怔地看着外间发呆。
    温姨妈见状,不由也起身往外打量,不知范垣跟两位太医商量的如何。
    郑宰思悄声问道:“姑娘觉着怎么样?”
    琉璃不响,也并不看他。
    郑宰思望着她笑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随心所愿的。”
    琉璃忍不住瞥他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郑宰思突然向她单眼一眨,抛了个促狭而会心的眼风。
    琉璃的双眼慢慢睁大,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位郑侍郎,郑宰思却若无其事地回身出门,问道:“几位商议的如何了?”
    ***
    这夜养谦回来,温姨妈又仔细询问他在陈家的事,养谦本来不敢把遇见小皇帝一节告诉母亲,他心里明白此事非同一般,连范垣满城搜寻,还只借口搜江洋大盗呢,若传闹出去,当然是大大的不妥。
    没想到小皇帝这么雷厉风行,立刻就派了太医前来。养谦不愿隐瞒母亲,就悄悄地把“巧遇”小皇帝一节告诉了温姨妈。
    温姨妈连连道:“这样大事你也瞒着!这幸而是没出别的事,以后且记得不要再带你妹妹到处乱走了,免得再出别的事端,倘若这次如果惹了皇上不高兴,可怎么是好?”
    养谦回想那时候朱儆抱紧琉璃的样子,却不敢跟母亲细说,只道:“是,我都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温姨妈叹罢,突然又道:“怪不得昨日你姨母传四爷,他竟然不去,原来是为了这种大事,你姨母那里还大怒了一场呢,唉,改天我倒要劝劝她。”
    养谦忙说:“这种范府的家务事,母亲还是别插手了。免得拆解不开,反落了一身不是。”
    温姨妈瞅了他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你姨母恨他们恨得像是拧了个死结。都一把年纪了,何苦来,我倒是怕她把自己气病了。”
    养谦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多年了,脾气难道说改就改了?”
    温姨妈回头看看床上的琉璃:“罢了,我也不操那心,只盼太医把你妹妹治好了,我这一生的心愿也都足了。”
    养谦道:“母亲只管放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的。”
    温姨妈听了这句,不禁笑道:“你提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今儿跟太医一块儿来的,有个什么吏部的侍郎,姓郑的,为人真是风趣和善。”
    养谦说道:“礼部侍郎郑宰思?”
    温姨妈道:“你也知道?看他的年纪也并不大,没想到竟这样了得,已经是正经的三品官了呢。”
    养谦平日里听了不少郑宰思的不羁传闻,倒是不好跟温姨妈说,只道:“他的出身是荥阳郑氏大族,这种贵族子弟,从会说话时候就会交际,这位郑侍郎又是个有名的聪慧过人的,将来的前程只怕还在这府里四爷之上呢。”
    当夜,养谦自去安寝,温姨妈看着琉璃吃了药,又守了会儿,也自回屋去睡了。
    琉璃因白天的事,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眠。
    因喝了药汁,舌尖上仍有些苦涩盘旋。
    琉璃心里乱糟糟地,想到:“师兄竟然不信我,唉,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假如……突然有另外一个人跳出来,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师兄,我难道就会信?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我尚且如此,何况是师兄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幸而我是纯儿,亲戚间不好动手,如果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拉下去打死了。”
    琉璃打了个寒噤,暗自庆幸自个儿并没有被打死。
    她拉了拉被子,翻了个身,怀中却空落落的很不自在。
    自打有了儆儿后,几乎都是抱着他睡,尤其是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在那段日子里,儆儿简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琉璃抓了个枕头抱在怀中,权当是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她一会儿想想朱儆,一会儿又想想范垣,暗中揣测自己以后是该仍旧当路人,还是想法再博取范垣的信任。
    正在胡思乱想,帘子动了动,琉璃以为是丫头来查她睡了没有,忙紧紧闭上双眼。
    帘子被拉开,似乎有人注视着自己,却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琉璃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谁知眼前所见,竟是个高挑威严的身形,哪里是什么丫鬟婆子。
    琉璃爬起身来,瞪向范垣。
    范垣默默地看着她:“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幽淡的夜影中,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这让琉璃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直到范垣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第23章 信物
    今夜难以入眠的不仅是琉璃一人。
    范府之中,范垣也在辗转反侧。
    他不停地想着白天跟温家阿纯相见时候的种种,甚至从最开始温家上京跟她初遇开始,范垣无法否认,每次见到温纯,心中总觉着有些异样。
    尤其是想到那次她追着自己,无声落泪。
    以及早上在陈家,她泪眼看着小皇帝,又突然用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法子把朱儆给哄好了。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躁动,又仿佛是经冬过雪后的种子,在冻土之下蠢蠢欲动。
    那次教训朱儆,陈太监跟他说“皇太后在天之灵不得安稳”,他恨而扔下了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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