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的余光斜照在他的脸上。
    一面白的,一面红的,两种颜色交织,说不出来狰狞与苍凉。
    但墨九并没有因此放过他,或者说她不想放过让他正视自己内心的一次机会。
    慢吞吞的,她用足全身的力气,拉着他一同走到岩石夹缝的边上。往下一望,可见翻腾的火焰,卷着红艳艳的火舌,大片大大的红,红得似乎没有尽头,壮观,也恐怖,如同炼狱。
    “萧六郎。”墨九指着下方的火焰,“生死不过一瞬而已,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值得计较的东西。这里只有你和我,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对我说的?也许下一秒,我们都会被这里的火海吞噬,什么都没有了。你一定要留下遗憾给我吗?”
    萧长嗣紧紧闭上眼,“阿九,对不住。”
    “扯蛋!我不想听这些。”
    墨九恨恨咬牙,声音沙哑而凄厉。
    “萧六郎,你从来没有对不住我,你对不住的人,只有你自己。你委屈自己,压抑自己,每天跟在我身边,却不与我相认,对于我这个不知情的人来说,你这个知情人,痛苦只会比我多一百倍,一千倍。”
    火光,映着萧长嗣的脸。
    那上面弹道似的坑洼,如果他不是萧六郎,墨九想,自己可能也会害怕多看一眼。
    “六郎,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有你的苦衷。可为什么你回来了,却不愿意告诉我,不愿意让我与你一起承担?你为了我好,为我着想,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墨九怕什么?我天不怕,地不怕,风来,我挡风,雨来,我挡雨,死亡来了,我就陪你去死。”
    说到这儿,她动了情,凑过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我郎,你承认吧——”
    萧长嗣身子一僵,没有动弹,也没有承认。
    见状,墨九又黑了脸,“不乐意我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变得难看了,见不得人了,是不是?萧六郎,你太瞧不上我墨九了。我若是以貌取人的女人,我若是以貌取人的女人,我他娘的爱上的就不是你,而是……”
    说到这儿,她嘻嘻一笑,又俏皮地扯他袖子。
    “先得爱上我自己不是?毕竟我比你美——”
    这样的笑话用在此时,此地,一点也不好笑。
    可萧长嗣唇角牵了牵,还是配合的僵硬一笑。
    然后他抬手,轻轻顺着墨九腮边的湿发,抚着她潮红的脸。
    “阿九,你现在不宜枉动情绪,云雨蛊在这般炙烤下,随时会卷土再来——”
    墨九差点儿气得掉下去。
    她说了这么多,就等来他如此理性的一句分析?
    “去他娘的云雨蛊。”墨九飞快拨开他的手,虎着红脸看他,“萧六郎,我要你的解释。”
    不知道是气温太高,还是太生气,吼他的时候,她觉得身子一阵激灵,有点不受控制的哆嗦了一下。
    “不要动气。乖。”萧长嗣似是发现她的不对,伸手搂住她,柔声安抚,“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都会告诉你,但你答应我,不要动气,也不要动情绪,抱元守一……”
    又来了!
    抱什么元守什么一?
    抱个屁啊!
    墨九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都在呐喊——
    萧六郎没有死!
    没有死!
    没有死!
    一万遍他没有死!
    他叫她不要动情绪,可她每一个情绪都是鼓胀的,都是无法控制的在翻腾,在颤抖,在痉挛,在兴奋的跳跃……
    因为萧六郎,真的没有死。
    心怦怦跳着,墨九靠过去,紧紧扣住他的腰。
    “萧六郎,你为什么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就不肯告诉我,你就是萧六郎,你回来了?”
    静静的,他看着墨九。
    这一刻,仿佛没有了火,也没有了高温。
    空间里,冷寂一片。
    隔了好久,好久,仿佛一个世纪。
    他突然狠狠一闭眼,喟叹着,猛地将墨九搂入怀里。
    “阿九,是我,我回来了。”
    紧贴的身体在颤抖……
    墨九忍了许久的泪,哔地冲出眼眶。
    混账东西!
    她等了这么久,他才说这句话。
    瞪住他,她咬牙低斥,“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可真敢做啊,这般欺负你的女人,你怎么就敢啊?”
    骂骂咧咧的,墨九捶着他,笑着,咳嗽着,使劲地流泪着,然后又抬起染血的袖子擦拭干净脸,睁着一双点漆般明亮的眸,烁烁看她,像个初遇情郎的小姑娘,每一个字里,都是情意。
    “萧六郎,你回来了,不亲亲我吗?”
    萧乾喉咙一硬。
    他看着哽咽的墨九,那眼神儿,像个无助的孩子,是墨九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印象中的萧六郎是意气风发的,是不可一世,是千军万马之前也不会变色的,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倒他,可以击败他。可在墨九的面前,在他最深爱的女人面前,这一刻,他却像个孩子,像个受伤的孩子,有无数的话,却不知从哪一句说起。
    “阿九……”
    一字一字,他的声音,也在哽咽。
    “对不住。六郎对不起阿九。”
    除了对不住,他说不出其他。
    “王八蛋,我不是为了听你说对不起的。”墨九猛一把抱紧他,不要他挣扎,就那样抱住,鼻泣眼泪全往他身上招待,连吃奶的使出来了,直到萧乾握住她的手,正色地严肃脸,“阿九,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
    “出不去了。”墨九抬头,泪脸上又有笑,又有泪,一副梨花带雨的笑颜,却也是妖艳十足,“你是医术无双的判官六,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的毒已行入肺腑,哪里还有命出去?”
    萧长嗣低头看着她,答非所问,“阿九感受如何?是否口干舌燥?”
    墨九一怔,点点头,又润了润唇,“是啊。”
    “身子是否发烫?”
    废话!在这样高热的地方,不发烫就奇怪了。
    墨九心里这般想着,可嘴巴都热烫得不利索了。
    “是,但这不影响我的耳朵……你可以说,我能听。”
    萧长嗣扶她坐下,扣住她的脉搏,半阖着眸子,静静待了一会儿。
    “阿九,我们已经等了这样久,不急这一会。”
    他的声音,低哑而柔和,一个吻也跟着落在她的耳边。
    “阿九,你愿意相信我吗?”
    墨九像被蛊惑一般,点点头,“听。”
    他微微一笑,轻轻抚她的脸,“乖。闭上眼睛。”
    也不知是云雨蛊的原因,还是她一向依赖他,墨九几乎没有考虑,就紧紧阖上了眼睛,压抑着快要跳出心窝的心跳节奏,静静的等待萧六郎为她讲述前情……
    然而,双手突地被他一束,等再睁开眼,只剩下欲哭无泪的份儿了。
    我靠,他居然捆住了她?
    “萧六郎……你个混蛋,这是要做什么?”
    “阿九,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也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萧乾抚着她灼烫的小脸儿,眉头狠狠蹙着,“但你现在毒气入体,先头已经呕血了,我们耽搁不得。现在最紧张是寻找出路。我说过,不能让你有事——”
    墨九知道拗不过他,却也不愿意折腾他本就不好的身子。
    “行,我们出去……你,你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我背你。”
    萧乾二话不说,固执地把她捆在背上,开始用长剑探路,沿着夹缝往前走。
    “呼,呼!”
    墨九热得受不住,恨不得像旺财一样吐舌头降温。
    但她身体虽然受了云雨蛊影响,可脑子从来都不笨。
    “你呀,还是不肯面对。萧六郎,你觉得那些外在的东西,对我来说,重要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那张皮!”
    确定了他是萧六郎,墨九其实揣了一肚子的怨气。
    他的深沉,他的城府,他的隐瞒,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们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她根本就不会和他说这么多话,甚至都不会主动原谅他。毕竟他一声不响就“死得彻底”,然后再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眼前,还一直瞒着她,是她真的很难接受的。
    但再多的怨怼,也不该此时来发作。
    尤其,这个男人哪怕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他在任何时候,都会把她的性命放在他的性命之前,任何时候都是一心为她的。
    这个世界这么大,人有那样多,但他这样的人,又有几个?
    人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有生之年,还能与他对视一笑,紧紧拥抱,她宁愿将恩怨都抛掉。
    “阿九——”他握住剑柄的手,紧了又紧,欲言又止,“你为何如此确定,我是六郎?万一我不是,你那样做……该怎么办?”
    还为她对萧长嗣放电的事儿,耿耿于怀吧?
    墨九有气无力地将脑袋耷拉在他的脖子间,“你以为你骗得了别人,就骗得了我吗?”说到这儿,她狠狠喘了一口气,咳嗽一声,“是我傻,是我太傻了。其实我早就该明白了的。除了萧六郎,有几个人会待我这般的好,为了我连命都不要?还有,你下腹上的伤疤……那特征太明显,还有你的手,那样的一双手,我怎么就给忽略了。”
    她似是有些懊恼,萧乾却始终不语。
    墨九偏头,看向他的脸,突然心疼的一摸。
    “你是因为脸的原因,不肯认我吗?”
    萧乾身子微弓着,往前行走,久久没有回答。
    “六郎,这脸,是怎么回事儿?不得治了吗?”
    墨九关心的询问,换来萧乾身体的再一次僵硬。
    “萧六郎!”
    沉默一会,她低低喘气,声音幽幽。
    “如果我是那样的墨九,又如何值得你倾心相许?”
    夹缝很窄,也很低矮,萧乾身型高大,要驮着一个墨九紧挨着岩石的夹缝行走,不得不低弓着身子,可想而知,那滋味儿有多难受,有多吃力了。所以听着墨九的话,他喘着粗气,一直很少答话。可听了这话,他黑沉沉的眸子里,却浮上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
    似内疚,又似无奈。
    “是我不好,等我们出去了,你要打要罚,都由着你,可这会儿你先休息,不要说话,也不要多想,知道吗?”
    “萧六郎!”
    墨九紧紧勒住她的脖子。
    突然有一滴鲜血从她的唇角滴落,一滴滴往下,落在他的前襟上。
    萧乾一怔,盯着那滴红彤彤的血,就听见她在背上轻声发笑。
    “我支撑不住了…我很热…你现在不说,我怕我,怕我往后都听不见了。”
    “阿九,不要再想那些事了,现下,先控制情绪,抱元守一。”
    他的汗水与她的鲜血一样,都在往下滴,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可墨九的声音,却越来越弱。
    “六郎……我,我做不到……我开心……我太开心了……”
    她确实是开心的,因为一直带着笑。
    可那样的声音,落入萧乾的耳朵,却比千刀万剐还要令他难受。
    如果因为她发现了他尚在人世而催动了情绪,损及了性命,那他这么久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他想要争取的一切,也都转眼成空。
    没有了阿九,其他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于他而言,又情何以堪?
    “阿九,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他声音喑哑,低低地吼着,双目冷鸷如鹰。
    如果可以,他宁愿代她受此苦楚。
    然而此时此刻,他除了背着她拼命地往前奔跑,寻找可以隔热的地方,什么也做不了。
    “阿九,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不停重复着这句话,他声音渐渐狠戾,混合着绝望般的呐喊。
    “阿九……噗!”
    突然,他嘴一张,嘴里也喷出一口鲜血。
    猩红的,滴落在地面上——
    可墨九看不见,她趴在他背上,什么都看不见。
    “好热,六郎,是出去了吗?出去了吗?”
    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有些麻木,失真。
    对萧六郎失而复得的狂热,不仅让她的情绪一直无法降温。
    还带动了她的欲,以及渴望,那种仿佛从身体里灼烧出来的热,让她口干舌燥,身上仿佛有火焰在盘旋,在燃烧,那种火将她卷烧在空中,一会翻飞,一边会落下——
    她的意识,也似乎要在火焰中,被烧得飞灰烟灭。
    颠簸着,萧乾一直在跑。
    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一样的,在奔跑。
    突然的,他停住了。
    “六郎……”
    墨九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微微稀开眼。
    面前没有了岩石的夹缝,也没有任何一条出口。
    这是一个约摸五六丈宽窄的平台,但也是一条死路。
    一条绝路。
    “阿九……”萧乾喃喃,“我对不住你。”
    墨九视线粘糊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看着,看着,她眼波一转,突然荡漾出一抹笑来。
    “也好,咳咳,也好……咱们就永远在一块了。”
    心里一窒,萧乾放她下来,为她把了把脉息,“感觉怎样?”
    “唔,难受,很难受。”
    是难受,可墨九一直在笑,呵呵地乐。
    笑声止,她突然抬手抚着萧乾紧皱的眉头,顿了一秒,娇憨地小声问。
    “反正也出不去了,我们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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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先更到这里哈,明儿继续,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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