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血腥的一幕,简直令人魂飞魄散。
    东寂站在门口,被两个侍卫扶着左右胳膊,怔在当场。
    鲜血从谢贵妃的指尖滑落,渗入她柔软的衣袖,缓缓落在被面上,融成一团团狰狞的花方。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不仅刺穿了至化帝的脖子,也割裂了她纤柔白皙的手指。
    那腥红的血,已分不清是至化帝的,还是她的。
    看见儿子,谢贵妃也愣愣怔住。
    床榻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发傻的玉嘉。
    他们是一家四口,却以这样狼狈的方式相聚一室,上演生死别离……这样惊悚的画面,太直击人心,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良久,无人说话。
    风从没有关严的窗子吹进来,凉意渗入心肺,却没有办法驱散凝滞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儿,也无法掩饰这一出人伦悲剧的惨淡落幕。
    “下去!”宋熹挣脱侍卫。
    “……殿下!”侍卫怕他摔倒,不敢放手。
    “本宫让你们下去!”宋熹拔高声音,森冷的语调里全是命令色彩,还有着他平常很少有的冷肃。侍卫不敢不听,却仍是硬着头皮先将他扶坐在椅子上,留下两根拐杖,然后一声未吭地退下去,紧闭了殿门。
    从头到尾,他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床榻。
    关了殿门,空气无法流通,血腥味儿更浓。
    可屋内里的,却似没有察觉,一动也不动。
    久久的沉默后,宋熹先开了口,“母妃,这是何故?”
    谢贵妃像是受到惊吓,慌不迭地丢掉匕首,想想她又摇头,把匕首捡起来,指着至化帝说:“你都看见了……我杀了你父皇,是我杀的……弑君之事,是我做的,与玉嘉没有关系,与谁都没有关系。”
    这种欲盖弥彰的说辞,怎能骗得过宋熹?
    他紧盯谢贵妃惶恐的面孔,皱了皱眉头,没有动弹,却觉得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滋拉拉”疼痛。看着那一出人伦悲剧,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等他再睁开眼时,眸子已平静了不少,似乎已从先前那一幕中整理好情绪。
    “父皇是突发恶疾,因病驾崩!”
    一句话不轻不重,却斩钉截铁。
    从幽幽的风中传入耳,谢贵妃微微一怔。
    她了解儿子的意思,可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众目睽睽,很多人都看见了。东寂……咱们瞒不了人的。”惨笑一声,谢贵妃慢慢从榻上起身,每一个字都说得虚软无力,也有些语无伦次。
    “弑君之事总得有人担负责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玉嘉她……不能,这件事也不能让人知道,我是母亲,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所以,弑君的人,只能是我……东寂,母妃也没什么活头了。关冷宫,还是以死谢罪,只要是为你们兄妹好……母妃都可以的……”
    “不必说了!”宋熹厉目望她,眉间似有不耐,“我自有法子。母妃等下先把玉嘉带回宫去。剩下的事,都交给我来。”
    儿子长大懂事了,是一件欣慰的事。
    谢贵妃看着宋熹,目光有哀、有悲、也有喜。在她的心里,儿子一直还是当年嗷嗷待哺的小儿,还是不及她肩膀高的稚子……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杀伐决断的男人。
    她似乎有些意外,连道几声“好”,目光又不由自主望向宋熹的身子,“可我儿伤势未愈……母妃虽不懂国事,却也知道,朝中有异心者不知凡凡……如今你舅舅不在了,谢氏一脉也不知能有几个人会帮衬着你。你以病躯,如何驾驭朝臣?”
    宋熹没有说话。
    他望向闪烁的灯火,好一会,幽幽道:“我有萧六郎。”
    谢贵妃吃惊地愣住,“你疯了?他怎会帮你?若萧家执意要扶宋骜上位,这样好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我儿要早做打算才好。”
    “嘭”一声,宋熹拐杖杵地,慢慢站起来。
    他似是胸中已有决断,转头望向谢贵妃:“自古君亡,太子继位是天道正理,无人敢反对的……萧六郎,他也不能。”
    “可是这……”谢贵妃张了张嘴巴,似乎还要再说,可宋熹却不给她机会,慢慢撑着拐杖,艰难地转过身子,头也没回地道:“母妃把玉嘉照顾好。剩下的事,不必操心了。”
    在谢贵妃看来,至化帝突然死亡,儿子身为太子,继位虽然是理所应当,但萧乾在朝中势力庞大,还手握重兵,他若是趁着此时找个借口,拥宋骜继位,也能得到众人大臣的拥戴——毕竟墙头草太多,在谢忱死后,她已不敢奢望谢氏那些部从门生还能忠心于他们母子。
    而且,若他们抓住皇帝的死大做文章,很有可能会因此毁了她的儿子……突然的,她有点后悔先前的轻率之举。
    “东寂……”
    似是感受到了外间风雨,谢贵妃打了个冷战,冷不丁唤住儿子,满身鲜血地走过去,裙摆在地面上拖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血痕,看上去有点儿触目惊心,“母妃对不住你——”
    宋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谢贵妃突地提起长长的裙摆,重重往地上一跪。
    “都是母妃不好哇……”
    听见身后响动,宋熹转身,却无力扶她。
    “母妃这是作甚?”
    谢贵妃已是梨花带雨、泪流满面,“母妃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给不了你和玉嘉……生为人母,保护不了女儿,还拖儿子的后退……我是个没用的娘……如今你父王不在,咱孤儿寡母的,你得多艰难……”
    “母妃起来吧。”宋熹声音很轻,略略皱了皱眉,目光扫过谢贵妃微垂的头顶,无奈一叹,“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好好与玉嘉待在宫里。千万不要再做什么傻事,那才是给我添乱。”
    谢贵妃微微一滞。
    她的儿子什么时候有一双这样精明的眼睛了?
    就在前一刻,她还曾想过“以死谢罪”,一力承担至化帝的死因。
    纸包不住火,她知道这件事是盖不住的。她想为儿子做最后一件事,以免牵涉到他的地位。可从东寂的表情来看,他并不需要她这样的付出……谢贵妃扯了扯衣袖,突地有些手足无措,跪在地上看着儿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妃害怕吗?”宋熹突地问。
    谢贵妃拭了拭泪水,点了点头。
    一刀下去,弑君弑夫,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害怕。
    宋熹艰难地垂下手要牵她,“有我在,母妃不用怕。”
    “东寂……”谢贵妃看着他孱弱的身子,不敢搭手。却慢慢自己撑地爬起来,哽咽着嗓子抹眼泪,“你长大了……可以保护母妃了。”
    “是!”宋熹不再多言,“按我说的做,回宫去。还有……”他又看一眼依旧蜷缩在床头,像失魂般狼狈的玉嘉,默了片刻,“好好照顾玉嘉,她吓到了。等一下我会安排太医过来为她看诊。”
    “好……”谢贵妃哽咽点头。
    宫殿外面的侍卫与宫女并未散去。
    他们不敢入殿,等待了许久,但情绪还在激昂状态。
    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已是人心惶惶,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都在等待后续。看见太子殿下出来,人群小声的议论停了,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杵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宋熹。
    大部分人的内心深处,其实渴望的是服从。
    有人来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们才会安定。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个主心骨。
    而这个时候的宋熹,无疑就是宫中人的定海神针。
    他杵着拐杖站在殿前的台阶上,身体还不利索,可面孔镇定如常,一种独属于皇家太子爷的尊贵之气,一力压下空间里的浮躁,让众人安静下来,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宋熹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慢慢环视着众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一叹,轻轻阖了阖眼,沉重且悲痛地道:“近日玉嘉公主身子不适,陛下忧心不已……今晨陛下前来看望公主时,突发恶疾,在公主殿内龙驭宾天了!”
    一番说辞,完全颠覆了众人的眼睛。
    大家愣愣着,相顾无言。
    这样明显的谎言,显然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也没有人敢反驳。
    在众人的静默中,宋熹没有看他们,却是转头看向在玉嘉殿内值夜的两个宫女,“你们过来。”
    被太子殿下点了名,两名宫女心里“飕飕”乏着凉,像两只惊恐的兔子,颤抖的双脚,每一步都挪动得极为艰难。
    “奴婢……奴婢参见殿下!”
    宋熹不再看她们,只淡淡道:“以谣传谣,辱及皇室。杀!”
    一个“杀”字,冰冷、森寒,却足够夺去两条人命。
    他的几名近卫跟他有些时日了,不需更多吩咐,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手起刀落,两名宫女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便“咚”地倒在了青石板的地上,瞪大着不甘的双眼,手脚痉挛一般痛苦地抽搐几下,就再也没有了动静,只剩汩汩的鲜血,淌在地上,震慑着众人的神经。
    这一招“杀鸡儆猴”的效果是惊人的。
    众人的惊呼声都噎在喉头,空间冷寂一片。
    两名宫女身上的鲜血,流成一条条斜斜歪歪的曲线。
    那狰狞的鲜血,慢慢沾在侍卫的鞋子上,也吓得众人半声都不敢吭。
    宋熹淡淡一笑,脸上再无严肃之色。他似乎全然不知这些人与死去的两名宫女一样,也都看见玉嘉公主殿内那龌龊的一幕,也都嚼过舌根子。他淡淡道:“为先帝治丧期间,事务繁杂,宫里就有劳各位了。还有,各宫娘娘公主们,心系先帝,也多悲伤,你们要好好服侍。”
    众人回过神来,心知逃过一劫,汗水湿了脊背。
    “谨遵殿下旨意……”
    宋熹摆摆手,不轻不重地道:“散了吧!”
    众人骇得神经都紧绷着,就等他这句话了。
    于是谢过恩,“轰”一声散去了。
    ——
    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坊间小民,想要过上平静体面的生活,都需要一个国家的政治稳定,才能安居乐业。所以皇帝的生死,不仅干系皇家,其实也干系天下。这一日宫内丧钟大起,至化帝驾崩之事,便如这一股子夹着寒流的春风一般,迅速吹过临安府,往大江南北四散而去。
    伴着丧钟而起的,还有今年的第一声春雷。
    “轰隆隆”的雷声,敲在金瑞殿的琉璃瓦上。朝中大臣得悉噩耗,纷纷入朝进觐,集于金瑞殿侧殿。太子宋熹端坐首位,皇子皇孙们坐在侧位,一个个哀容满面,与臣工们一样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丧讯中,久久无人说话。
    宋熹环视众人一周,突地皱眉。
    “萧使君何故没来?”
    一个侍卫上前,“禀殿下。萧使君不在枢密使府,昨夜去了彭姑娘的宅子,一夜未归,属下已派人前往寻找,相信不久便可入宫。”
    轻“嗯”一声,宋熹淡淡瞅他一眼,紧抿的唇角露出一抹刚毅的棱角,考虑一瞬,他道:“那诸位爱卿,我们讨论一下为先帝治丧之事吧。”
    众人小声应了。
    治丧都有明例,朝廷也有银子,不算难办的事。
    而皇帝一死,新君即位才是大事。
    于是治丧之事还未讨论完,由宰相苏逸领头,好几个人出列“劝进”,劝说太子登基即位。宋熹微微扬起头,严肃的目光穿过众人的头顶,发现零星几个“劝进”的,都是谢氏旧臣,或南荣老臣,而更多的人,都默然无语。
    一般来说,为了“从龙之功”,大臣们会争先恐后地“劝进”。而今天这个局面,宋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老油条,风声未至,他们不敢随便下话,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萧乾。
    有人“劝进”,做太子的自然要先推拒一番。
    宋熹浅浅抿唇,叹道:“本宫贤达不如先帝,能力不及众皇弟……此事,容后再议吧。”
    ——
    雨雾在天空中拢成一层淡淡的烟云。
    雷声震震,雨越下越大,一条远离临安府的官道上,被马蹄飞溅而起的雨水高高溅起,将道旁刚从土里冒出头的小草溅的一身泥泞。
    一行数十人飞驰在官道上,却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主子!快看。”突地一名侍卫惊喜的指着前往。
    萧乾勒住马匹,一身衣裳已是半湿。
    立在路中,他面容森冷的等着前方的人过来。
    “驭——”一个头戴斗篷的汉子,小心翼翼地停在萧乾马前,扶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禀报道:“主子,咱们的人兵分三路,往南追了约一百来里路,不见大少夫人与彭姑娘的马车……您看,可还要继续南追?”
    萧乾盯着他,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泥泞的官道,一条条车轮的痕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头紧蹙着,考虑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抬手。
    “不必了。回京!”
    从早上找到现在,没有见人,如今却要回去?
    随行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解他的用意,却无人相问。
    都说萧乾行事令人难猜,可墨九做事分明更是神出鬼没。把萧乾迷昏在彭欣的宅子里,留下一封不伦不类的信,就那样大半夜的离去了,说是为保住彭欣的孩子,可众人又怎会不知,她一定是从枢密使府出来,得知了萧乾与玉嘉公主的婚事,这才闹的情绪?
    众人观察着萧乾,都觉得自家主子难做。
    好端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会被一个妇人制住了呢?
    他们心底都唉声叹气,觉得这下日子难过了。每一次,但凡墨九有什么事,萧乾的脸色就难看,他们也都会跟着倒霉……于是,人人都紧张着,大气都不敢出。然而,刚到达临安城门,还未入城,便见东宫的大太监李顺在那里来回踱步,样子比他们还要紧张。
    李顺常时是跟着宋熹的……
    大晌午的出现在城门,有什么事?
    众人心里都有疑惑,慢慢打马上前,招呼着“李公公”。李顺扭头,看见萧乾等人过来,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腻歪着一张笑容,赶紧迎了上去。
    “哎哟,使君大人,小的可算等到您了。”
    李顺啥时候这么客气了?众人皆疑。
    萧乾淡淡道:“公公有礼,不知找我有何要事?”
    李顺一愣,“敢情萧使君这还不知情哩?”
    萧乾不温不火地看着他,不做回应。李福看他表情做不得假,感慨一声“出大事儿了”就把宫里发生的事儿简明扼要地与他说了,然后叹息着摊手道:“萧使君请吧,太子殿下还在金瑞殿等着哩。”
    得闻噩耗,众侍卫差点儿从马上跌下来。
    不过短短一夜,居然发生这么多的变化?
    墨九带着彭欣走了,皇帝驾崩了,玉嘉公主吓傻了……
    这也太多巧合了吧?
    淡淡扫视着李顺,萧乾骑在马上抿唇片刻,方道:“公公先行一步,告诉殿下,待我回府更衣,即刻入宫。”
    从古至今,皇帝驾崩都意味着一次政权的交替。这个阶段涉及太多权利纷争,腥风血雨,幺蛾子也出现最多。然而,就目前南荣的局势来说,皇帝是突然驾崩的,之前立有太子,唯一有竞争力的皇子宋骜本身似乎并无“未雨绸缪”的打算,那么太子宋熹即位的可能性就极大……
    尤其他已然抢到了先机,丧钟一响,皇帝已薨,大臣纷纷入宫奔丧,也等于昭告天下,他的名正言顺。这种太过明显的名分,便是有人不服气,其中的可操性也已经变得很小。萧乾此时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扭不过局势。
    这一点他明白,宋熹又何尝不明白?
    玉嘉公主的寝殿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萧乾回枢密使府的时候,便从探子口中得到了一些风声。虽然他有些意外这样的结果……可并没有排除墨九的嫌疑。
    从得知消息时,他便怀疑与墨九有关。
    如今……他只是更怀疑了而已。
    其实他如今最想做的事,是把墨九拎回来打一顿。可大局当前,无数人都在等着他,他不得不入宫。朝堂格局的重新洗牌,干系重大,许多人的功名利禄都系于他身,整个萧氏一族的命运也都在此一举。他不能因私忘公。
    这一日是至化三十二年二月十八。
    萧乾入宫时,雷声更密,雨点也更大。
    金瑞殿的偏殿里,众人正在讨论治丧之事,几个皇子,包括小王爷宋骜也都在座,个个眼有红丝,面色不安。这个时候,宋骜还不知道彭欣出逃的事,萧乾看他一眼,自然也来不及告诉他。
    萧乾朝座中的宋熹拱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爱卿来了,快快请坐。”宋熹向来温和的面上,有一丝难掩的悲痛,表情肃穆,语气也很沉重,“今晨陛下龙驭宾天了,本宫召萧使君入宫,是为商议治丧一事。”
    萧乾默默点头。
    看他不言不语,众人却长吁短叹起来,无非是说至化帝生前是如何的治国有方,德厚流光,如今突遭恶疾,龙命不保,是乃南荣之憾云云……可他们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萧乾,想看他如何表态。
    萧乾目光微暗,语气却很淡,“国不可一日无君,事已至此,为先帝治丧紧要,拥立新君更为紧要。”
    他说到此处,慢条斯理地停住。
    众人竖着耳朵,皆心脏高悬。
    他说拥立新君,却没说要拥立太子。
    难道又要有什么变故了?想那京畿大军,当时萧乾随口就能调动几十万,若他兵围京城,血洗皇都……就算太子殿下继位名正言顺,可拳头底下出皇权,他一力扭转局势也并非不可能。
    “轰隆——”
    又一道雷声炸在瓦上,似乎要把金瑞殿劈开。
    好些人已是紧张的冒了冷汗。
    只有宋熹静静看着萧乾,而萧乾的目光却落在宋骜的脸上。
    有人跟着萧乾的视线看见宋骜,见他茫然的样子,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其实是少数。如果萧乾要力荐宋骜,那将迎来一场王朝的腥风血雨,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要落地。
    潜意识里,大家还是希望平稳过渡。
    这一刻,众人度日如年。
    可萧乾的目光一转,却落在宋熹的身上。
    宋熹也在淡淡看他。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多久,殿中便沉寂了多久。一道浮于空中的暗流,在他二人间汹涌而动,可他们两个人都很平静,只有众臣的手心攥紧,在紧张地等待一个结果的来临。
    好半晌儿,萧乾慢慢出列,撩起袍角,往地上单膝一跪。
    “皇太子乃先帝敕封,现先帝驾崩,太子殿下应顺应天命,克承大统,于灵前继位,率众臣为先帝治丧,以固国本!”
    他声音未落,群臣皆纷纷群起,齐刷刷跪于地上。
    “恭请太子殿下继皇帝位!”
    宋熹慢慢抿唇,看向萧乾的头顶。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劝进”,已与先前不同。有了萧乾的带头,满殿臣工无不拥立于他。也便是说,他这个皇帝之位,与其说是先帝敕封的,不如说是因为萧乾并不反对。
    缓缓牵唇,他挑出一抹叹息。
    依常例,他还得推辞,等待第三次“劝进。”
    “先帝刚薨,尸骨未寒,本宫与众爱卿一样,悲结在心。南荣有众卿辅佐,虽无国君,亦出不了乱子。此事容后再议吧,众爱卿先起。”
    众人谢恩,心里一颗大石落下。
    治丧之事有专人负责,其实并不需要宋熹与萧乾亲自出面,一殿的人又客套唏嘘片刻,宋熹便遣散了众人,单独留下萧乾叙话。
    太监宫人们也都下去了,宽敞的大殿,只剩下两个男人,很多话也就不需要再客套了。
    宋熹脸上褪去悲痛,并无丧父的恸动,萧乾淡淡的面孔,依旧云淡风轻,也没有因为失去一个曾经赏识他的皇帝而有半分痛苦。
    “坐吧。”宋熹率先开口。
    “谢殿下。”萧乾唇角微抿,并不客气。
    宋熹抬眸望他一眼,从案几上端起茶盏,用茶壶拂了拂水面,轻轻一吹,盯着水面却没有喝,又再次放下,望向萧乾,“今日之事,本宫得多谢萧使君大义。”
    萧乾淡淡道:“殿下客气,微臣只是恪守为臣之道。”
    宋熹把茶盏推开:“说罢,有什么要求。”
    萧乾轻描淡写一笑:“我若不想背上千古骂名,就别无选择,殿下不是都算到了?”
    宋熹点点头,“是。萧使君只能拥立我。”说罢他慢条斯理地低下眸子,喝一口茶,并不看萧乾,幽幽道:“如今形势,萧使君都看在眼底。这个皇帝之位,我未必想坐,却不得不坐。我便不坐,萧使君也会让我坐。”
    萧乾并不反驳。
    对于宋熹这个人,他从未小看过。
    上一次在艮墓的重伤,他一再推迟救助于宋熹,宋熹也从来没有明显地表示过不快,甚至他分明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却给了他十二万分的尊重,要的就是他带头一拜,这一点他又怎会不知?
    但他却给他一个好处,允他的要求。
    这样的人,松弛有度,驭人有术,其实是帝王之才。
    萧乾微眯着眼,看着他,“条件一个,要求也有一个。”
    宋熹轻“嗯”一声,“萧使君请讲。”
    萧乾正视着他,“我要墨九。”
    “哦?”宋熹手上茶盏轻轻一荡,笑道:“她并非我的,也并非你的。萧使君难道不知……她是属于她自己的?你问我要她,此言……本宫着实不解。”
    “微臣的意思,殿下明白。”缓缓一笑,萧乾目光微厉,并不因为他是太子便有丝毫的妥协,每一句话说得都很浅淡,可仔细听之,却有一种暗藏的狂妄,“恕我直言,殿下对墨九的心思,可以收起来了。世间女子,莫不归殿下所有。可墨九,归我所有,便是殿下你,从此也不可再觊觎。”
    宋熹平静地注视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对墨九有心思,骗得了别人,自然骗不了萧乾。而他在萧乾面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掩饰,男人之间的敌对很敏感,尤其是争抢女人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目光,一个表情,就可以互相明白。
    久久,宋熹突地一笑。
    “萧使君也恕本宫直言一句,墨九与你的身份,有人伦之别,恐怕会遭人诟病。反倒是本宫,或是她的良人……可保她平安与富贵。”
    “她要的并非富贵。”萧乾轻笑一声,一字字皆绵里藏针:“况且殿下可能不了解,墨九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殿下若贵为天子,如何给她?”
    墨九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宋熹面前,她也没有说过。
    可不论是萧乾,还是宋熹,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那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妇人,若让她与旁的妇人分享一个夫君,那比杀了她还要困难。宋熹与萧乾对视着,许久没有说话。有很多事情,不是一时之念可以决定的,如今千头万绪,他实在顾及不了那许多。
    慢慢舒展一下身子,他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
    似是默认般,他换了话题,“另一个要求呢?”
    萧乾黑眸深处,有一丝浅淡的波光。
    “为天下苍生计,与北勐联盟,共克珒人。”
    这件事宋熹早有计较,听他说来,并未多驳,只是一笑,“若有那一日,萧使君可愿亲自领兵上阵?”
    萧乾视线微敛,“臣义不容辞。”
    微微点头,宋熹靠在椅上一动不动,一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突地荡出一抹柔情,就像突然间想到了一件让他温暖的事,尤其在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更是温柔。
    “若在与珒人开战之前,九儿能拿到武器图谱,实乃南荣之幸,也是使君之幸。若不然,也枉她如此大胆入宫,做下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萧乾面色微微一变。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有人与他一样了解墨九。
    甚至他不需要直接证据,也知道事情与墨九脱不了干系。
    可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父亲,他居然也可以淡而处之?
    念及此,萧乾目光复杂地盯着宋熹:“殿下真有容人之量。”
    宋熹笑了一下,“谁让她是九儿?”
    萧乾静默一瞬,眉梢微微挑起,“可她永不会是殿下的九儿。”
    这种锱铢必较的言语争锋,其实从来不属于萧乾这样的男子,宋熹盯着他清俊的面孔,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奈,“这几日治丧萧使君不必忙碌了,找到九儿是正事。”
    萧乾唇角微抿,对宋熹探子的能力略有吃惊。不过刚刚发生的事儿,他居然都已经一清二楚,比起宋骜那只呆头鹅来,南荣确实更需要这样的君主——
    微眯一下眼睛,他慢慢起身,“微臣的家事,就不劳殿下惦记了。尤其是殿下惦记不起的人。”
    宋熹唇角轻扬,“萧使君怎知本宫惦记不起?”
    萧乾淡淡道:“第一、她是墨九。第二、她是我的女人。”
    宋熹微微一愣。
    这样在太子殿下面前张狂的人,普天之下只得萧乾一人。
    一时间,宋熹有些答不上话。
    萧乾眼里的势在必得,也让他有一刹那的恍然。
    “你真有那么爱墨九?”他问,“萧使君不像这样的男人。”
    萧乾回头,“什么是爱?”
    宋熹默然,看着萧乾英俊清朗的面容,想到那个胆大妄为的女人,他心里突地有一种如潮水般涌起的情绪,很快泛滥成灾,一字一句说得很凉,“我让你,是因为她爱你。若有一天,你并非爱她,而是只为得到她,甚至伤害她。哪怕倾尽我所有,我也势必把她抢回来。”
    萧乾嘴角紧抿,扫他一眼,眉间有一抹暖意。
    尔后,他调过头,一句都无,大步出殿。
    只留宋熹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
    从此,他将拥有整个南荣的江山,可到底也是孤家寡人。
    苦笑一声,他慢慢端起茶盏,注视着水面上倒映的面孔,慢悠悠一叹,朝殿外喊,“李顺,给本宫加衣……怎么今儿的风,突然凉了!”
    ------题外话------
    对不起,让众位姐妹们挂心了,断更是二锦的不是,不舒服的可以骂我哈,绝不还口。
    这个湿疹,一开始我没引起重视,一直以为是小问题……结果搞得全身都是,久治不愈,才晓得这厮这样顽固。如今也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大好了,大家为我祝福吧。
    PS:错字另改哈,我还得出去打一针过敏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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