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君士坦丁堡七丘中最靠近金角湾内港的石山的七塔上望下去,就能够俯瞰整个金角湾中的景物。
    这个季节正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从很多遥远得甚至人们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到来的商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商船把大批大批的货物运进这座号称能够带来财富的海湾,然后再从这里把他们追求财富的梦想带到世界上他们所知道的其他角落。
    七塔是君士坦丁堡最为古老的建筑之一,不过虽然这些建筑是在君士坦丁大帝决定迁都之前就是已经存在,可事实上现在的七塔,却是在过了许多年之后,才重新修建的。
    在这片以当时著名的七位先哲的名字命名的建筑中,比较受人注意的,是最靠近山边的哥斯马斯塔,每当海港繁忙的时候,很多人总是喜欢攀上这座石塔眺望海峡中的情景。
    不过这段时间,这座石塔却显得冷清或者说是变得森严起来。
    就在人们为卫戍军总督法尔哥尼在边界上引发了与科尼亚人的冲突忐忑不安时,皇帝的一个信命却让让很多人大出意外。
    在人们的想象中,曾经为了安抚科尼亚人的野心而不得不和那些异教徒谈判妥协的皇帝,一定会狠狠的惩罚那个莽撞的法尔哥尼。
    不但他的总督职务会被罢免,甚至为了平息科尼亚人的愤怒,皇帝也许会把这个亲信投进雷克雷监狱,至少在一段日子里,这个总是在人们面面前晃来晃去的大汉,是要受一段日子的委屈了。
    但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这一次皇帝不但没有惩罚法尔哥尼,相反还用一种看似调职,实际上却给予了他更大权力的方式,对他的那种举动暗暗予以支持。
    这让很多人在意外之余,开始揣测皇帝的用心。
    而且对于来自科尼亚使者愤怒的抗议,罗马皇帝这一次表现出的更多的是一种冷漠。
    尽管还是在某些譬如放开更大的通商关隘,还有对通向黑海的道路使用上作出了一定的让步,甚至皇帝还允许科尼亚商人可以直接与来自其他地方的商人做生意,而不必再如同以前一样,必须经过罗马官员们的统一管制,不过在这些看似让步之外,皇帝坚决的拒绝了科尼亚人惩罚法尔哥尼的要求。
    这让很多即便是罗马人也感觉到了皇帝在面对科尼亚人态度上的变化,这让人们在兴奋之余,又稍微感到不安,他们担心科尼亚人会借机报复,甚至可能会就此掀起一场战争。
    不过事实除了科尼亚使者那总是不耐其烦的交涉之外,罗马人没有见到克尼亚人有更多的举动,甚至在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赔偿,和满足了某些颇为苛刻的要求之后,那位使者就带着大批皇帝送给苏丹和他自己的私人礼物,心满意足的登船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同时,就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备受关注的法尔哥尼却并没有闲着。
    在接到皇帝命令之后的第二天,法尔哥尼就赶到了君士坦丁堡大区军团兵营,按照皇帝的说法,做为对他的惩罚,没有因为终于平息了南方的暴乱得到任何奖励的法尔哥尼,同样没有得到任何休息的时间就被驱赶到了大区兵营里,当他看到正捧着圣经认真阅读的恩特克劳威尔时,法尔哥尼知道自己可能要有一段苦日子好过了。
    对于那个和他一样身材高大,一样声音洪亮的能把房顶冲破的人,法尔哥尼觉得他们除了外表相似,几乎找不到任何相同的地方。
    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恩特克劳威尔可以随意从圣经的任何一段的注脚里和不同的音序里,发现完全不同的对圣经的解释,当他要撰写一份关于做为祈祷者们祈祷仪式的叙文时,他能够翻遍所有之前出现的文献,然后找出其中最适合祈祷者们的某个先例典故。
    如果说法兰西斯是为伦格的祈祷者教团这座宏大建筑打下深厚地基的那个人,那么恩特克劳威尔,就是为这庞大建筑构建每一块砖石的高超工匠。
    现在,这位罗马军团总主教按照皇帝的命令,已经成为了君士坦丁堡大区的军团总监,而他办公的地方,就在七塔中的哥斯马斯塔。
    当法尔哥尼得意洋洋的出现在恩特克劳威尔面前时,军团总主教并没有和他一样显得那么斗志昂扬,他只是一边看着那些零散繁杂的各种报告,一边随口招呼自己的伙伴,让他坐得近一点。
    “我想陛下是真的把君士坦丁堡交给我们两个了,”恩特克劳威尔闷闷的说,和法尔哥尼不同,虽然他的嗓门同样能够震聋别人的耳朵,可是这位总主教并不喜欢动辄就大喊大叫“现在整个大区的军团都在我们的手中,甚至包括后备军。”
    看到法尔哥尼略显错愕的神色,恩特克劳威尔把一份厚厚的名单扔在了对方面前,不过他却并没指望法尔哥尼能看懂上面的东西。
    “这是整个君士坦丁堡军团名单,如果你愿意看一下,”说到这里,总主教把厚实的双手合拢在一起,认真的看着不耐烦的法尔哥尼,望着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沓名单上戳了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包括卫戍军在内的整个军区,总共二万二千名罗马正规军团,还有差不多同样数字的后备军,都要由我们来统领,这还不包括皇帝那支将近八千人的近卫军和君士坦丁堡的警戒军团。”
    “看来我们是在一个大兵营里了,”法尔哥尼终于有点明白似的嘴里嘀咕着,他开始变得兴奋起来,随着嘴唇不住舔动,他时不时的发出嘿嘿的笑声“告诉我皇帝会怎么做,如果他肯让我带着这样一支军队去杀异教徒,即便只让我当一个小旗骑士也可以。”
    “法尔哥尼,难道你不知道皇帝的意图吗?”恩特克劳威尔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虽然并没指望他能完全明白,可是他却还是为自己要和这样一个人合作感到一阵头痛“我们要做的就如同你说的那样,要把君士坦丁堡大区变成一座军营,对于皇帝来说,在新军制上真正能够起到作用的,实际上只有现在集结在君士坦丁堡大区的军团。”
    “哦,那的确有点糟糕。”到了这时才似乎明白过来的法尔哥尼低声嘀咕着,他抓起桌子上的一块熏肉塞进嘴里,然后好奇的问“那么我们其他的军队都在哪呢?”
    “上帝,您是在惩罚我吗……”恩特克劳威尔喃喃自语着,这位固执狂热的总主教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打发这个蠢货到大区军团来,这让总主教觉得,以后的日子似乎变得要艰难的多了“听着,迄今为止新军制只能给罗马重新建立军团打下基础,我们的时间太少了,到现在为止真正能够使用的新军团兵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多,否则,”说到这里停下来的恩特克劳威尔虔诚的划了个十字“我们已蒙了圣召的皇后,就不会派你的卫戍军去平息暴乱,愿上帝保佑她在天的灵魂。”
    “愿上帝保佑,”法尔哥尼闷声回应着,然后他的眼神呆呆的看着摆放在面前的那沓名单,过了一会后才抬起头“你难道是要告诉我,整个罗马帝国,只能这么点军队能够使用吗?”
    恩特克劳威尔愣愣的看着法尔哥尼,在几乎是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暴跳如雷之后,他才无奈的微微摇头:“你错了,我们有军队,但是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不论是新军团还是以农兵为主的后备军,罗马必须要用一段时间才行,所以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了,在这之前,我们是罗马最重要的军队,也是一旦需要,唯一能够完成皇帝命令的军队。”
    “两万二千人,”法尔哥尼闷闷的低声说着,当总主教看到他眼中终于露出了严肃的神态,以为他明白了自己的职责时,这位信任的君士坦丁堡大区总督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上帝呀,我还从来没指挥过这么多的军队,我想我一定是整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将军了。”
    “上帝惩罚我吧,这个蠢货……”恩特克劳威尔不由暗暗呻吟。
    罗马军团,或者说是东罗马的君士坦丁堡军团,从开始提出新军制的那一天起,伦格并没有指望整个罗马如同当初莫里斯皇帝所设想的那样,变成一个硕大无比坚固异常的堡垒,也没有如巴西尔二世梦想的那样,能够成为培养整个世界上最强大军团的兵营。
    与其他那些皇帝不同,伦格知道自己能够看到什么,也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
    如果这是莫里斯的时代,如果这是巴西尔的时代,甚至如果这是早期科穆宁王朝时代,那么伦格也许会毫不犹豫的驱赶着罗马的战车,踏上一条通向重新夺取荣耀的道路。
    但是这是第三次十字军即将到来的前夕,是被艾萨克的贪婪破坏得已经体无完肤似的时代,是一个让任何国家都可能侵扰,甚至在不久后的某一年,就能够让罗马险些彻底亡国的时代。
    所以,面对脆弱的经济,听着农民们近乎绝望的哀号,还有贵族们对现状的抱怨以及军队因为缺少给养而不时发生哗变的事实,在戴上皇冠的那一刻起,伦格所做的一切,事实上却只是如同在精心呵护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病人。
    新的军制让大批农民得以回到他们的田地里,同时,没收艾萨克侵吞的巨大田地以及没收的其他田产的分配,也让农民们能够得到一小块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
    而对来自其他国家的商人宽松的经商法令,让大批的黄金和财富能够不再只禁锢在君士坦丁堡这片虽然富庶,却已经逐渐被侵蚀得如同一块死地的地方。
    这一切,都让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将近两年的变革在艰难而反复的推行,首先是君士坦丁堡大区的一些偏远地方,农民们能够得到的虽然并不多,却十分有用的那点以谷物和各种农具为主的实物补贴,让他们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同时,内陆贵族们兼并土地的行为虽然受到了新的土地变革的限制,但是他们却能够从与法兰克人的经商那里,得到足够的补偿。
    而摆脱了庞杂混乱的农兵牵制的各个行省,也终于可以开始把他们那点有限的金钱投入到训练更加精锐,装备更加完善的新军团中去。
    而在君士坦丁堡,虽然看上去并不重要,可是却是罗马人得以延续下来的精神支柱的学术,也得到了令人欣喜的发展。
    借着原本就要比任何基督国家都更加宽松的环境,在大牧首约翰.可马特的关照和监督下,一批批之前只是半明半暗流传的古代手稿开始传播开来,虽然这其中不免受到了一些颇为保守的教首和牧师们的抨击反对,但是在皇帝的默许和支持下,君士坦丁堡大学里的一些学生变得更加活跃,特别是随着埃罗帕西娅地位的逐渐确定和她那活跃的举动,即便是最愚笨的罗马人也能意识到,罗马似乎已经迎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时代,一个让之前那个虽然富庶却总是透着颓废堕落的罗马迸发出活力的时代。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艰难,但是却又的确是在变化。
    在这其中,即便是因为权力的更迭和玛蒂娜的死带来了动荡和悲伤,罗马人还是感觉到了其中那能够激发他们热情的躁动。
    天上不安于现状的罗马人开始变得不满足了,一些人开始重新憧憬辉煌时代的荣耀,更多的人则希望在未来的时候能够拥有足够多的机会,能让他们跟随着罗马的变化,得到梦寐以求的财富。
    “罗马的辉煌”,这样的呼声开始流传起来,虽然依旧受着来自科尼亚人的威胁,但是罗马人却已经显得不再惧怕他们,至于说那些法兰克人,从一开始就对那些野蛮人没有任何好感的罗马人,这个时候更是用一种骄傲蔑视的神色面对他们。
    虽然那些人总是在带来巨大财富的同时,也带走更多的东西,不过罗马因此发生的变化,让罗马人相信最终得到好处的还是自己。
    一切似乎都在变化,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罗马正开始重新向着辉煌迈出一个个的步伐!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伦格看着面前的巴布罗微微皱着双眉,他的手里拿着一份由罗马的官员们刚刚撰写好的呈文,看着那上面颇为独特的签名字体,他能想象在签署那份呈递给自己的呈文时,巴布罗是多么的忐忑不安。
    “陛下,我做不到您给予我的任务,”年轻的木匠苦恼的说“自从曼齐克特之后,罗马几乎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能够提供大量战马的牧场,现在已经进入四月,可是我能够向罗马军团提供的只有刚刚两千匹优秀的战马,其他的只能用驮马,甚至是更下等的驴子代替,而且这些战马真正能够装备的军团人数,却又不足一千人。”
    农务大臣无奈的抱怨让伦格的双眉皱的更紧,他知道对于巴布罗来说,也许他更愿意跑到田里,去为那些农民造出几台春耕的新犁,也不愿意做这些枯燥的事情,不过他却不能答应自己手下的这个请求,他需要有人能够帮助他完成他的计划,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很多罗马人从自怨自哀的悲观转向盲目自认复兴的喧躁中,尽快做好更多的准备。
    这个时候的十字军在干什么呢?
    想到那些商人们给他带来的消息,伦格不由想起了已经有些时候不见的丁璇,自从丁家的人回来之后,丁璇再也没有进过圣宫。
    这个时候的理查应该差不多已经做好了准备,按照那些和十字军接触过的商人们的说法,整个西西里南岸的码头上,十字军的战船已经把海水盖住,以至骑兵们甚至可以任由他们的马匹在上面随意散步。
    这样的说法虽然未免过于夸张,但是伦格知道这也并非完全胡说。
    这让他不由再次派人给远在塞浦路斯的阿赛琳带去了小心谨慎的叮嘱,同时他也向奉命开始在君士坦丁堡大区到处乱窜的法尔哥尼,下达了新的命令。
    “即便不能把整个罗马变成一座兵营,但是至少要让君士坦丁堡的军团成为守卫罗马的勇士。”
    对于皇帝对十字军过多的担忧,伦格从没对任何人真正解释过原因,甚至即便是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十字军会在第三次东征的时候,就对罗马侵袭骚扰。
    理查的目的是萨拉丁,而腓力似乎对东方根本不感兴趣。
    不过虽然明白这些,伦格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法兰克人,他随身携带着所能找到和描绘的,最详尽的地中海东岸的地图,同时他的注意也正在从已经逐渐按照他的意愿变化的罗马,转向那片他颇为熟悉的东方土地,同时他的忧虑也变得越来越浓重。
    时间,当所有人都在为罗马的变化感到兴奋时,伦格的心中却始终无法忘记有一个人曾经对他的询问:“伦格,你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但是你还有时间吗?”
    没有多少人能明白当听到瑞恩希安的这个诘问时,伦格内心中的震动,就如同没有人能明白,在罗马看似辉煌的背后所隐藏着的岌岌可危的未来。
    伊莎贝拉已经在东方重新开始了她建立东方法兰克人王国的梦想,而盖伊这个时候估计正在幻想着能得到十字军的支持。
    至于萨拉丁,伦格相信这位睿智的埃及苏丹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显得过于平静,从打听到的关于他不停的向科尼亚派出使者的消息中,伦格就能猜测到,埃及苏丹似乎已经做好了要与十字军大战一场的准备。
    “塞浦路斯,阿克……”伦格看着眼前的地图低声自语,他能知道理查那疯狂的举动,与其说是得益与探听到的各种消息,不如说是因为知道那位狮心王注定将要做出的事情,而被他逼迫的结果。
    在补给物资都没有得到完全补充,而战船也无法把所有十字军运到东方占领城市的情况下,塞浦路斯无疑成为了理查唯一的选择。
    事实上,不论是否被迫,历史上理查到达东方之前,出于贪婪在途经塞浦路斯的时候,同样会向这座地中海东岸最重要的岛屿伸出他的手掌,而且他也的确用这座岛屿换取到了足够多的好处。
    而在占林塞浦路斯之后,那位一直似乎急不可耐的要拯救圣地的英国国王,却忽然不那么着急了。
    他会在塞浦路斯一直滞留到转年的初春之后,才会慢慢吞吞的带着他已经快变成一群懒汉的军队登上东方的土地,而在这段子时间里,这位英国国王也并没有闲着。
    如果说理查是一个勇敢却鲁莽的国王,会有很多人同意。但是凡是真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从小生长在法国,连英语都不会说的英国国王,却绝对不是个笨蛋。
    那么现在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伦格默默的思索着,如果理查无法如历史上那样占领塞浦路斯,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历史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提前一年发生的第三次十字军与萨拉森人之间的战争,又会给自己的罗马大带来什么样影响?
    令人扑朔迷离的念头在伦格心头不住回荡,现实已经变得似是而非,他已经不知道接下来的东征,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阿赛琳,你要面对一场恶战了,”伦格的手指从君士坦丁堡开始,沿着地图上地中海东岸曲折的海岸线慢慢掠过,当落在标着的黎波里的红色城标上时,伦格不禁低声自语“这是一场真正的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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