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齐克特,这是个一百多年来令东罗马人为之心痛的地方。
    在很多年前一个炙热的夏天,一位踌躇满志的罗马皇帝带领着号称东帝国历史上最为庞大的一支军队进入了小亚细亚广阔的草原。
    在这支号称拥有十万之众的庞大军队中,携带长枪和弩弓的罗马重骑兵达到了将近一万五千人的数量,而身披坚实铠甲,手持塔利塔高盾的罗马重步兵的人数,也堪堪几近四万!
    这是一支不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东方都令人望而生畏的可怕军队,在这支军队中那些桀骜不驯和作战疯狂出名的日耳曼和一些来自欧洲的雇佣兵也成了这支庞大复杂的军队中的一部分。
    可以说,当时罗曼努斯四世的远征军堪称可以与任何敌人抗衡的一支劲旅,所以当看到小亚细亚一望无垠的草原时,这位皇帝骄傲的坐在他从君士坦丁堡派人辛苦带来的豪华马车上,一边喝着御用酿酒师专门为他准备好的美酒,一边发誓说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野蛮人的大流士。”
    而被他称为“野蛮人的大流士”的,就是当时正在崛起的塞尔柱突厥的苏丹阿尔斯兰。
    这位接替了祖辈被称为东西方之王的苏丹,据说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被一层很传奇的光环笼罩着。
    不知是谣言还是有人对他或他母亲的憎恨,亚尔斯兰在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有传言说他以后会成为杀父弑君的凶手,于是这位苏丹的童年过的并不快乐,他的父亲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要杀掉这个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灾难的儿子,但是也许亚尔斯兰太过聪明,他总是能乖巧的迎合父亲那颗随时都会起杀机的心。
    童年的亚尔斯兰是小心翼翼的度过的,而少年和青年时他的行为则完全可以用放荡不羁来形容。
    他和自己一群狐朋狗友一起整天以围猎和陶醉于美女与美食之间为乐,当别的王子奋起战斗,为自己的功业努力时,他却只是留恋在自己心爱的那些娇妻美妾的温柔之中。
    在那个时候所有人,甚至是他的母亲都指责他的不思进取。
    但是,这位苏丹却注定成为一个令世人为之震撼的大人物!
    在阿尔斯兰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决定把一个颇为边远的小小行省交给他打理,事实上这更有一种让他能滚多远滚多远,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可是,当时除了他那些吃他喝他的狐朋狗友,再也没有人愿意跟随这个眼看着就要没落的王子去受罪了,甚至在行军的路上,他的一些随从都悄悄逃跑,不肯跟着他被埋葬在与强大的罗马帝国接壤,而且不时会发生冲突的土地上。
    当时,当有逃跑的随从被抓回来时,年轻的亚尔斯兰只是微笑着让人放了那些逃奴,甚至还赏了他们一点路费,随后他告诉那些人,让他们要好好活着,因为他要让这些人成为“后悔没有做出正确选择的证据”给别人看。
    然后他就带着那些狐朋狗友走上了人人都认为是一条死路的前途。
    随后发生了什么呢?
    这位年轻的王子用将近十年的时间不但稳定住了被罗马人压制着的边境,甚至还一路向西的为帝国开疆拓土,以至在曼齐克特之前的迪亚巴尼尔湖之战中,他就成功的狠狠教训了当时试图压制他的罗马将军,甚至他的军队曾经一度奔袭的穿越草原,险些攻下乞赖特城。
    然后,这位已经成年的王子在稳固住了自己的边境之后,开始了他那一直隐忍多年的抱负。
    可怕的谣言实现了,阿尔斯兰带领当初那些已经成为了他臂助重臣的狐朋狗友一举推翻了自己父亲的统治。
    不过他并没有象传言似的杀掉父亲,而是派人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宫殿把他囚禁了起来,从此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苏丹。
    随后的阿尔斯兰开始了酝酿对年对罗马帝国的征讨,到了这时人们才知道,这位苏丹并不只是想要掠夺几块罗马人肥美的草原,他是要把整个国家都搬到那片突厥人一直为之神往的地方去!
    于是随后又是将近十年的战争愈来愈烈,直到那个夏天,终于引出了罗马帝国的皇帝罗曼努斯四世。
    随后发生的一切,就一直成为了整个罗马将近百年来为之痛苦的回忆,十万之众的大军,却在一夕之间被不到四万的克尼亚人彻底击败,甚至连皇帝本人都可耻的成为了亚尔斯兰的俘虏!
    而那两位王者之间著名的对话,又让罗马人感到了另一种,特别是被野蛮人蔑视的耻辱。
    罗曼努斯四世对亚尔斯兰的仇恨让他发誓要让亚尔斯兰遭受酷刑然后被处死,而突厥苏丹却用另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报复了罗马努斯:他释放了这位皇帝!
    之后的百年,曼齐克特成了罗马人心目中最大的痛,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论是异族还是那些对罗马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的欧洲各国,他们都欣然发现这个庞大的帝国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强大。
    而再联想到公元八百年时,查理曼在当时的教皇唆使下公然遏取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而这个悠久帝国却只能无奈的抗议时,所有人都终于发现,罗马已经永远不再是那个人们心目中不可战胜的罗马了!
    现在,曼齐克特已经被克尼亚人占据了百年之久,而当初交战的双方统帅,也都早已经变成了深深的黑土下的枯骨。
    可是那种耻辱的烙印依然在每一个罗马人的心中无法抹去,因为曼齐克特之战不止让帝国遭受到了巨大的重创,失去了小亚细亚这片原本属于帝国腹地的重要领土,更重要的是,也是这次可怕的灾难带来了罗马衰败的阴影,从此之后,东罗马帝国,再也没有向外开辟过一寸土地!
    马蹄踏在已经略显松软的泥土上,伦格可以感受到这片土地下那透着勃勃生机的丰润肥沃,同时闻着泥土中含着微带腐败味道的特有气息,他也能想象在这下面那些令后人为之垂涎的丰富矿藏。
    “这里是很多年前的战场吗?”
    伦格随口问着,原本并没有指望得到答案的他,却意外的听到了瑞恩希安似乎尽量平复着气息的回答:
    “不大人,这里还不是,到曼齐克特还要向前走将近一天的路呢。”
    伦格略显意外的回头看了看瑞恩希安,当看到他眼中透着激动的眼神之后,伦格忽然轻轻一笑,掉转马头来到瑞恩希安身边。
    “将军,你是不是对这里很熟悉?”
    “每个罗马人,只要他或是她还是罗马人,都应该记住这个地方。”
    瑞恩希安看着伦格的眼睛,这时的他并不掩饰自己内心中的激动和感慨,当他望向四周那一片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时,他的眼中透出的激情让伦格完全能体会到这位几乎面对任何事情都能保持一直不露声色的罗马将军,这时的内心是多么激动和难以抑制。
    “的确,这里是必须被记住的地方。”
    伦格顺着瑞恩希安的眼神看向四周,因为夜色笼罩,远处已经变得模糊的地平线上,起伏的山线在暗淡的傍晚勾勒出了一片片的阴影,同时随着从风中传来的阵阵包裹着干土味道的草香,伦格不禁在心目中暗暗回忆着他所知道的那片土地已经逐渐脱离草原地形的特点。
    曼齐克特并不如后来很多罗马人想象的那样是一片如茵的平缓草原,事实上那个地方的山地不但不少,而且很有一些地方在建造起森严的堡垒后就成为了颇为凶险的要冲。
    前面回来的斥候正在向前队的将领做着报告,从他们那谨小慎微的眼神中,伦格可以看到他们心底里对这个地方的畏惧在意。
    实际上几乎没有人哪个罗马人能在提到曼齐克特的时候能够泰然自若,这个想法让伦格又不由得回头看了看瑞恩希安,不过他看到这位地位显赫的罗马将军,这时已经走到卫兵点起的篝火边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他的脸色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宁静,似乎刚才那个激动的人,完全与他无关似的。
    逐渐暗淡下来的草原中开始刮起了夜晚特有的冷风,伦格把身上厚厚的黑袍裹在身上,看着黑漆漆的草原深处,他的思绪不禁如随着寒风到处飘摆的草叶,一幕幕许久不曾出现的回忆再次在他头脑里回荡起来。
    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的那时起,他为自己在这个只在书本中见到过的世界所迷茫,随后接着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只的手在推动。
    当他决定离开安达契那个山村时,一种想要在这个世界上闯荡一番的锐气令他觉得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当他决定去寻找帮助玛蒂娜时,他依然有着那种似乎相信自己能够面对一切的锐气。
    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切让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是在一个和他在书上所知道的既无比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奇怪时代。
    就是从与托尔梅相遇的那个时候起,他已经决定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融入这个世界,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终于明白了在这个时代生存所依靠的,绝对不是自认高于他人的傲慢和自认掌握了跨越千年知识的优势,而是那种能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却又能在最关键时刻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
    从进入圣城时一个徒具空名的上帝宠儿,到以绝对的权力守卫耶路撒冷的圣子,那一切的一切都让伦格感到既如梦幻,却又步步惊心。
    但是,也是从他决定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开始,一个声音就似乎一直在提醒他,这个声音是那么微小,甚至很多时候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心底里有着这样一个念头。
    那就是,他知道自己这个有着希腊人外貌特征的身体,自己内心里被一个叫丁超的灵魂覆盖住的原来主人的思想,还有自己那对一直为了他而默默付出,甚至在关键时刻宁可自我牺牲的父母,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停的告诉他,让他不要忘记罗马这个千年帝国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这个,伦格才在萨拉丁提出与他共治耶路撒冷时,毅然拒绝了这个听上去太有诱惑的建议。
    这固然是因为他想到,一旦答应了萨拉丁的这个建议,随后不久会出现的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浪潮,会把他彻底掀到可怕的东征大潮之下,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心底里一直在为自己寻找着一条通向那座充满神秘和荣耀的帝王都城的道路。
    随后,就好像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瑞恩希安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带来了罗马皇帝邀请,这让伦格得以能够更加名正言顺的走向那座城市。
    而事实上即使没有瑞恩希安的到来,他在考雷托尔时就已经在寻找着那样的一条道路。所以即使被公教和法兰克贵族骑士们予以推崇,他都一直在坚持着自己最初也是唯一的身份——罗马人!
    伦格.朱里安特.贡布雷,是个地道的罗马人,这是现在任何和知道他的人都明白的事实,而这一切恰恰就是他所需要的!
    只有一个罗马人才能被罗马所接受,才能顺利的走进君士坦丁堡!
    罗马人对外族是包容的,甚至在宗教上,罗马也拥有着一颗比西方开放得多的心。
    但是罗马人也是闭塞的,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才是伟大的罗马帝国的真正继承人和拥有者,所以他们对那位以神圣罗马皇帝自居,窃取了西帝国名衔的查理曼痛恨不已,同时对于一切继承了这一投降的西方君主都抱着难以掩饰的敌意。
    而伦格所始终坚持的,恰恰是令罗马认真看待的那个身份,一个真正的罗马人。
    所以说,罗马是既开放又闭塞的,在罗马人看来,即使是上帝宠儿和圣子,只要他不是一个罗马人,也无法得到他们真心的认同,而相反,只要是一个真正的罗马人,即使只是一个普通的马夫,也最终能够登上帝国权力的最高点。
    著名的巴西尔二世,难道不就是这样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吗?
    这位马夫出身的皇帝当他第一次走进君士坦丁堡的大门时,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而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呢?
    这个目不识丁,连在圣旨上签名都只能靠划十字来应付的马夫,最终成为了东罗马帝国的皇帝,同时也成为了罗马历史上最著名的皇帝之一。
    而他呢,伦格.朱里安特.贡布雷会如何?
    在凯撒利尔毅然决定留下来做出的决定,对锡斯这座被瘟疫蔓延的城市的执着,还有现在在小亚细亚草原上如同冒险般的进军……
    夜晚的寒风让伦格微微有些发冷,他转身向篝火边走去,迎来的却是瑞恩希安一直在注视他的眼神。
    “大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用生命冒险吗?”瑞恩希安神态轻松的问出这个并不轻松的问题。
    “当然,我总是在不停的冒险,在的黎波里冒险,在大马士革冒险,在耶路撒冷更是冒险,所以对我来说,也许只有危险才能让我真正觉得自己是在承受着上帝的眷顾。”
    “难道这些冒险就只是为了感召上帝的恩宠吗?”瑞恩希安的眼神慢慢移动到不住跳动的火苗上,火光在他的眼睛里映起片片红色,似乎那种炙热也在这时传进了他的心灵“大人,您难道不觉得自己这么做,的确是在冒险吗?”
    他顺手从身前抓起一根枯枝扔到火里,听着树枝在发出的“噼啪”响声,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带着一丝令他自己都觉得畏惧的诱惑:
    “大人,曼齐克特对罗马人意味着什么,我们都知道,而您放弃防守锡斯城却带着我们穿越草原来到曼齐克特,这就是冒险。也许您要面对的,就如同当初亚尔斯兰与罗曼努斯皇帝时一样,只是这次优势可能会在克尼亚人那一边。难道您认为自己可以重现亚尔斯兰创造的奇迹吗?”
    “将军,你忘记了?我自己就是个奇迹,我的复活和我的经历就已经是奇迹本身了。”伦格微微一笑,他知道瑞恩希安的话显然没有说完,虽然他并不了解这个当初的商人,现在的罗马将军的军事才干如何,可是从之前的接触上,他却知道这个人显然并不是一个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敌人而会胆怯的懦夫。
    果然,瑞恩希安的嘴角微微颤抖,他从火里拿起那根已经有一半烧成黑炭似的树枝,举到面前仔细看着,同时他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大人,难道您不觉得即使您在这里真的创造了奇迹,那么接下来不是更糟糕吗?您的冒险现在已经不止是在奇利里亚,而是在整个罗马!难道您认为皇帝会容忍一个收复了丢失多年的奇利里亚,又要在曼齐克特为帝国重树辉煌的圣子吗?”
    瑞恩希安站了起来,他看着北方昏暗的天际,脸上之前被火焰映照起的光亮一时间完全消失,留下的只有一阵阵的阴沉。
    “罗马已经堕落了,就如同君士坦丁堡已经让奢侈和糜烂彻底腐化一样,甚至连罗马皇帝也已经不再是当初如查士丁尼或是巴西尔那样的君主,他们一个个在意的只是自己头顶上的皇冠戴的是否牢固,和他们的宝座是否坐的安稳,而您所做的一切,并不让他们喜欢,不只是皇帝,有些人也不会喜欢。”
    “那么你呢,将军,你有认为我所作的一切是否能够令你接受?”
    伦格的问话,让瑞恩希安一阵沉默,在夜风中,他似乎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回答的样子看上去就如同希腊神话中被美杜莎之眼盯视过的石像般寂静、僵硬,过了很久之后,瑞恩希安向着伦格微微躬身行礼,然后他转身向着已经搭建好的帐篷慢慢走去。
    自始至终,伦格也没有得到这个人的答案。
    黎明,春天的第一缕曙光从东方起伏不定的山影后露出的时候,已经整装待发的罗马军队已经在等待着他们的统帅发出的命令。
    曙光先是从山顶上慢慢挥洒出几条亮影,然后在东方的山峦上覆盖上了一片亮晶晶的光幕,接着随着一瞬间如拉开了整个光幕的闪亮,一片红色中饱含着无数色彩的明亮霎时把起伏的山峦覆盖在一片光明之中!
    黑暗似乎畏惧般沿着大地向西方退去,明亮的世界从东方飞快的掠过整个草原,向望着这由大自然创造的奇迹一刻的罗马军队奔来!
    看着从东方升起的那一缕缕似乎比任何一天都透出丝丝血红般的光亮,看着原本黑暗的世界,这时已经变为孕育在一片透着红彤彤的光影中的草原,看着自己身上的铠甲盾牌和长矛在朝阳中被涂上了一层血红般的色彩,一时间似乎有一个神奇的力量在整个军队中激荡着。
    马蹄声传来,在孕育着一片光亮的大地间,士兵们看到在盔甲外一身传统罗马红色披风的伦格,骑在漆黑如墨,高大异常的比赛弗勒斯背上沿着队列奔了过来。
    初春的晨风把他火红的披风吹得猎猎飘摆,头盔上鲜艳的孔雀翎毛在阳光中带起道道幻光!
    看着那包裹在晨光中的人,看着那匹与将近千年前的著名神驹同名的战马,看着那曾经令无数罗马人为之自豪的火红披风,还有那面与红色阳光完全融合在一起的血红旗帜,一时间一股令所有士兵为之颤抖的激动传染了所有人!
    在这一刻,在这远离罗马,背负了百年耻辱的遥远的曼齐克特的草原上,全军上下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了一声在罗马军队中特有,已经传序了将近千年的呐喊:
    “凯撒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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