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五年,傅公驾鹤西去,适逢西南不宁,他临终前上表,推举我为征西军主将,率军平定西南。”段归鸿叹息道,“临终所托,不敢有负,此后我一直守在西南,寸步不出。直到去年夏天,皇上起意要向四方边境驻军派监军使,紧接着你在青沙隘涉险遇伏,我才明白,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朝廷了。”
    “王爷,”傅深出声打断他,“杜冷两年前就进了北燕军,况且我猜你在北燕军中的眼线不止这一个,说是在去年夏天才开始动念头,晚了点吧?”
    世人对傅深的评价大都是英勇善战,杀伐果决。这种评价听多了,有时候会让人觉得靖宁侯能打归能打,不过是一介武夫,脑子未必有那些官场老手们灵活圆滑,虽然打不过,还可以智取。
    段归鸿与傅深接触不多,只见过一两面,对他的了解大部分源自传言和道听途说,再加上他年纪大了,总觉得小辈还没成长起来,因此心里总是存着几分轻视。
    可他忘了,傅深十八岁领军出征,如果不够聪明、没有手腕,怎么弹压的住那些自恃资历的老将旧部?别说应对外敌,他能不能在自己人中站稳脚跟都是问题。
    傅深三番两次地戳破他话中的漏洞,一点都不给这位“叔叔”留面子。段归鸿被他一针见血的提问逼到了死角,无路可退,终于收起了小觑之心,逐渐把他当做对手正视起来:“你早就知道杜冷是我的人?”
    傅深谦虚地笑了笑:“也没多久。不过他没什么危害,只是偶尔传个消息,医术还是过得去的,我就把他留下了。”
    一方要员往另一位军队主帅身边安插眼线,怎么看怎么居心叵测,这事放到别人身上绝不能善了。不过傅深对段归鸿的为人心里有数,老东西就是死鸭子嘴硬。杜冷来北燕军中主要是为了帮他,于是傅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将他留到了现在。
    “王爷在北方的暗线有两个枢纽,一是杜冷,一是纯阳道人,青沙隘遇伏后,想来是杜冷通风报信,纯阳道人才能赶在我的人之前找到那支断箭。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是要谢谢王爷。”
    段归鸿道:“你既然知道皇上忌惮你,甚至不惜杀了你,却还要在万寿宴上救他?义不行贾慈不掌兵,妇人之仁迟早会害死你。”
    傅深叹道:“用我的时候叫‘仁义之师’,不用我的时候叫‘妇人之仁’,我是仁是慈,不是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决定的。”
    “你……”段归鸿气结,怒气冲冲地道,“子不肖父!”
    这话对傅深完全没有攻击力,他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确实不像。”
    段归鸿闷坐片刻,忽然说:“你不像你父亲,更像你二叔,对不对?”
    傅深:“或许?”
    段归鸿道:“你不是来问我秋夜白的事么?也行,我给你讲一件旧事。”
    傅深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段归鸿说的是发生在元泰四年、北燕军与东鞑人交战时发生的往事。
    那年秋天,傅廷信不慎被鞑族刺客毒箭所伤,伤重难行,险些要了小命,当时全军上下束手无策,甚至从京城请来的太医也无力回天。幸而甘州与西鞑人群居的伊州相去不远,两方一向友好往来,有个西鞑游医与段归鸿有点交情,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段归鸿请他来替傅廷信看了一次诊。
    东鞑西鞑原本是同族,因为战乱才被迫分成两个部落,段归鸿请来的西鞑游医果然认得这种毒。
    草原上有种青色蝎子,极为珍贵难寻,尾针上有剧毒,名为“碧月”。游医虽然找不到对应的解药,但他见过一种天方商队带来的草药,花朵洁白如雪,果实研磨后汁液如牛乳,天方人曾用这种药救治过他们被沙漠毒蝎蜇伤的同伴。他替段归鸿牵线搭桥,联系上了一个天方商人。多方辗转之下,段归鸿打听到了那种草药的名字,并在天方商人的指点下在南疆找到了植株和种子。
    救了傅廷信一命的草药,就是秋夜白。
    秋夜白非常奇特,如果只口服果实汁液,可以麻醉镇痛,解一切蛇毒蝎毒,成瘾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但如果经过炮制后吸食,它就会变成致人上瘾的“白露散”。而且长期吸食秋夜白的人,身体会从内部发生病变,极少数人最后可能会染上类似瘟疫的疾病,无法根治,只能等死。
    更可怕的是,这种草药一旦落地生根,周围就会寸草不生,南疆的秋夜白都生长在深山中的石头缝里,当地人将它视为毒草,一旦见到,立刻要斩草除根,用火彻底烧掉,才能防止它大规模地蔓延。
    段归鸿道:“元泰五年,东鞑阿拉木部全部覆灭。”
    傅深心头倏地一跳,追问:“王爷是什么意思?”
    “仲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心慈手软,”段归鸿直接而冷酷地道,“你以为领兵为将,学会他的仁慈就够了?”
    傅廷信痊愈后,将段归鸿搜集来的草药种子都要了过去,派人秘密潜入阿拉木部草场大量散播。数月后秋夜白发芽生长,阿拉木部的草场毁于一旦,羊群大量死亡。傅廷信还抓了一批东鞑人,让他们喝下掺着染病者鲜血的水,再放回部落。许多阿拉木部族人因此染上疫病,最后被卷土重来的北燕铁骑横扫,终致灭族。
    血债血偿。
    “在鞑族人传说中,瘟疫的象征是‘无常草’,说的就是秋夜白。”段归鸿凉凉地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鞑族对你们傅家人恨之入骨了吗?”
    这段历史流传不广,一是事涉机密,再则是有伤天和,所以连史官也不敢下笔。傅深与东鞑人打了多年交道,对“无常草”也有耳闻,本以为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
    阿拉木部的领地里,一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无常草”摇曳的花朵被火光吞噬,它的阴影却永远笼罩在草原上。
    段归鸿道:“这种草药最先被天方人发现,名为‘底也迩’,意为‘催眠’,而在南疆土语里,它名叫‘萨内伏’,意思是——”
    “沉睡的死亡之神。”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接下来准备搞事,严大人和傅将军要分开一段时间,大概五六章,只想看互动的读者可以养肥了再杀,注意章节名和提要,见面时会标明。
    ps:我个人感觉搞事也不是很虐(挨个发定心糖丸
    第59章 交心┃分开的第三天,想他
    一将功成万骨枯, 黄金台麒麟阁高悬的功臣画像背后, 有幢幢火光跃动,无数亡魂哀号恸哭。
    傅深叹道:“造孽啊。”
    段归鸿险些被气得倒仰, 怒道:“两军对垒,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觉得他们可怜,怎么不想想那些枉死在鞑子手下的无辜百姓!你这样妇人之仁, 将来能成什么大事!”
    “哦?”傅深不急不缓地拖着嗓音道, “保家卫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不就得了吗?王爷说的是什么大事?”
    “你!”段归鸿语塞, 片刻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鸟尽弓藏, 皇上恨不得你死在青沙隘,你还想着替他守卫疆土?哪怕据守一方自立为王也比在他手下受那鸟气强,你明不明白?!”
    “据守一方,自立为王。”傅深玩味地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 “就像王爷这样。”
    他这回没有用问句, 平铺直叙地接着说了下去:“西南天高皇帝远, 各族百姓杂居,对中央的忠诚有限,你在西南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哪怕皇上派人来牵制也会被你轻易架空。我在夔州城内,常见街边店铺酒肆中有安南、真腊等异族客商, 这些年西南与外邦往来通商的收入,想必供应西南驻军也绰绰有余吧?”
    段归鸿脸色稍变。
    “更别说你手中还有那什么玩意死神,”傅深道,“一本万利的生意。如果真在江南铺开摊子,真金白银就得沿着长江逆流进您老的口袋里,别说是自立为王,到时候你就是想自立为帝,也没人能拦得住你。”
    段归鸿冷冷地道:“一派胡言。”
    傅深看似心里很有数,其实也虚得慌,他知道段归鸿看在长辈的份上不会跟他动手,但西平郡王行事邪性,傅深也摸不准他究竟想干什么。万一他打算造’反,还非要拉傅深一起下水,这事可就难办了。
    傅深想了想,又道:“王爷先前给我讲草原旧事,说我二叔曾用那什么死神使阿拉木部全族覆灭。怎么后来他驻守燕州时,没对柘人用过这一招呢?”
    段归鸿被他问的一怔,迟疑片刻后才道:“仲言在北燕时,我人在西南,并不知晓。”
    傅深点头:“哦,因为你‘人在西南’。”
    段归鸿从他刻意重读的字眼里听出了几分暗示意味,刹那间竟然有种如芒在背的错觉,浑身肌肉都僵了。
    “王爷跟我在这儿虚耗半晌,一句实话都没有,”傅深摇了摇头,不知是在笑谁,“既然您不跟我交底,那我给您透个底吧。”
    “先父先叔去的早,我还没来得及在军中跟着他们多历练些时日,就被赶鸭子上架,去了北疆战场。说我子不肖父确实没错,我不是照着他长的。除了从叔父身上学到一点粗浅皮毛,我这个人的脾气秉性,都是那七年里在北疆滚出来的。”
    他敛去笑容:“所以王爷,别指望我听个故事就能变成你期望的‘傅家人’。我这双手砍过数不清的蛮人,从未妄想死后转生极乐,该下地狱就下地狱,对别人亦是如此,‘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就够了,谁作孽谁遭报应,扯上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段归鸿道:“因他一己之私,而致忠良饮恨,就算是遭报应,也不够偿还他造下的孽。”
    傅深没有立刻接话,默然片刻,才低声叹道:“王爷……黎民何辜。”
    段归鸿也沉默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那百万枉死的人有什么过错呢?
    那些死在青沙隘的士兵、死于纯阳道人之手的几个平民,溪山村邝风县死于秋夜白的无辜百姓……他们又有什么必死的因由呢?
    天公稍不顺意,便是旱涝蝗灾,凶年饥岁,上位者稍不顺意,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小小庶民,养家糊口已是不易,头顶着一重又一重的天,半生辛劳,只消一个飞来横祸就能彻底毁掉。
    人命贵的时候,一怒便有百万人流血浮尸,人命贱的时候,他就是那百万中的一个。
    托赖投了个好胎,傅深没有成为那“万中之一”,但他也不想当那个“万里挑一”,在杀人与被杀之间,他想走第三条路。
    “敬渊。”段归鸿忽然开口。
    这回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心平气和地叫了傅深的名字,好似终于收起了一身的伪装,露出其下磐石般坚硬冷漠的内里来。
    “‘黎民何辜’。这句话,你叔父也曾经说过。”
    元泰四年,傅廷信受伤,段归鸿替他找来了解药,在治好了他的毒伤同时,段归鸿还从南疆巫医那里了解到了这种植物的恐怖之处。适逢边关战事胶着,汉军与鞑族骑兵相持不下,段归鸿想以奇兵之计打破僵局,便找到傅廷信商量,打算用这种草药毁掉阿拉木部的草场,再配上疫病,一旦后院起火,势必能给鞑族以重击。
    傅廷信觉得此法太过残忍阴毒,死活不同意,段归鸿去找傅坚,又被教训了一通。正当他屡遭打击以为此路不通之时,傅廷忠找上了他,与他秘密敲定了这个计划。
    次年春天,阿拉木部草场被疯长的秋夜白侵占,疫病多发,整个部族陷入恐慌动荡,傅廷忠率军出击,大胜东鞑骑兵于大青山,汉军甚至深入草原腹地,险些打下东鞑人的王城。
    那一战后,当段归鸿志得意满地跟傅廷信显摆表功时,傅廷信只说了一句“黎民何辜”。
    同年秋天,傅坚在甘州一病不起。他在病中时给朝廷上了一道折子,推举段归鸿为征西军将军,前往西南平乱。
    这一手至今仍被许多人认为是傅坚排除异己,想把北燕军权留给自己儿子。只有段归鸿自己知道,那天傅坚将他叫到病榻前,言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命他在床前起誓,将秋夜白带回西南,小心看守,绝不能有一棵流入中原。
    他怔然地听着傅坚说:“天下安定,百年盛世,成于你手,败于你手。你虽不姓傅,可骨子里却是我们傅家人。”
    “我征战四方,戎马半生,只有一个心愿未了,是想看一眼人间太平,如今……便托付给你了。”
    老将军给他下了最后一道死命令。段归鸿含泪在病榻前磕了三个头,待送走傅坚,诸事落定,便随朝廷大军来到了西南。
    从元泰六年西南平定至今,他这一守,就守了二十年。
    二十年里,傅廷忠被鞑人刺杀,傅廷信战死沙场,傅深临危受命出兵北疆,他身在西南,却从未有一天忘怀过北方连天的衰草黄沙。
    傅深刚去北疆的头几年,段归鸿看着战事渐息,北方重归安定,还以为度尽这十几年的波折坎坷,那句“人间太平”终于要实现了。
    可是后来,他发现是自己想错了。
    北燕铁骑在傅家人手中传了三代,元泰帝先坐不住了。
    傅家人都短寿,元泰帝却是个活的长的皇帝,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傅家人接过帅印,走上沙场,北燕军越来越强盛,主帅越来越年轻,可他却越来越衰老。再回头看看他的龙子龙孙们,竟没有一个惊才绝艳,堪为一代中兴之主。
    再这么下去,十几年后,二十几年后,这天下还是他们家的天下吗?
    在元泰帝令傅廷义袭爵、改封傅深为靖宁侯时,段归鸿就感觉到了皇上对北燕铁骑这位新统帅的忌惮与提防。
    元泰帝当年与傅坚君臣相得,是因为朝廷风雨飘摇,北方战事还要靠他;对傅廷忠与傅廷信优待有加,是因为兄弟二人互为倚仗,还有肃王在其中掺一脚;而他如今敢对傅深频频动作,则纯粹是欺负他年纪小好揉搓,而当代颖国公又是个随时要羽化登仙的废物点心,出了事也帮不上忙。
    为防万一,段归鸿把杜冷派到了傅深身边。随着皇帝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段归鸿终于对所谓的“人间太平”失望了。他终于明白过来,只要那龙椅上还坐着人,傅家人、还有他自己,就永远也无法挣脱“天命”。
    封存在西南二十年之久的“沉睡的死亡之神”被守卫者唤醒,自荆楚沿江东流,幽灵一样在江南山水里落地生根,铺开满地洁白的花朵。
    西平郡王倾诉完了,缓缓吐出胸中郁积的浊气,道:“我监守自盗,深负所托,来日黄泉之下,无颜再见傅公。”
    以异姓封郡王的第一人,为了一句海市蜃楼般的嘱托,固守西陲二十载。傅深明知道他做下了很多错事,却无法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谴责他。
    就像当年傅廷信对段归鸿说“黎民何辜”,而今换成傅深,他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无辜。
    世上最令人无可奈何的罪名,一个是“莫须有”,一个是“怀璧其罪”,还有一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傅深颓然道:“我也无颜见他老人家,要不然咱们一块去他坟前上吊吧。”
    段归鸿没理他的嘲讽:“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给你透个底。你知道我身在西南,鞭长莫及,在京城难以经营起成规模的势力。纯阳道人能在京城站住脚,全亏一个人多次帮扶援手。”
    傅深心中一沉:“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初中课本《唐雎不辱使命》,原出处《战国策》
    *曹操《蒿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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