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面已来了十几位客人,每一个客人身边皆站着一个靓丽的婢女伺服。
    武三思牵着孔正方的衣服,来到厅里,一一替孔正方介绍。来的客人多是坊间里传扬的北门学士,每一个人皆是鼎鼎大名,元万顷、刘祎之、刘懿之、周思茂、范履冰、卫敬业、苗神客、胡楚宾,与杨敏哥哥争风吃醋的阎立德之子阎朝隐,新科进士武则天堂姐之子宗楚客,新近加入的苏味道与韦思谦之子韦承庆。
    政见不同,但这些人替太上皇太后执掌诏命数年,并且每一个家世都远远胜过孔正方,就连文笔,无一人不是文坛翘首。
    孔正方也老老实实地见礼。
    大多数态度很温和,也有少数人,不是那么友好。
    有气加没气地见完了礼,武承嗣将他拉到了上首。孔正方本来想推缺一翻,可转念一想,俺是皇帝派来的使者,为什么不能在上首坐下?也就坦然落座了。
    武承嗣与武三思相视一笑,拍了拍手,仆役端来酒菜。刚要敬酒,宗楚客站了起来说道:“周国公,莫忙,在下有一事不明。”
    “请讲,”武承嗣伸出手说道。
    宗楚客看着孔正方,问道:“孔县丞,请问你有何德何能,居于各位学士之上?”
    “无他,我是天子使也。”反正事已至此,孔正方也豁出去了。
    “那么再请问,孔县丞有何长,贵为天子使?是琴棋书画,还是道德文章,还是门荫望族?”
    “在下自幼家境贫寒,无资能学习琴棋书画,对此一窍不通。”这是谦虚的说法,多少知道一些的,可面对这群学问渊博的学士们,如果你说知道皮毛了,就等着羞侮吧。
    “文章更是惭愧,只能略识数字。唯有德操能勉为其难,平生素没有做亏心事。在青海教人子读书,尽心尽力,唯恐误人子弟。做主薄更是如履薄冰,唯恐出了任何差池。做县丞谨记从宽从仁,协助明公治理县境。做天子使,虽是送信,一路小心谨慎,务求将皇上奏呈递于太上皇之手。至于琴棋书画,怡情而,我才疏学浅,实不知与从政有什么关系。难道弹几首好曲子,画几张好画儿,写一手好字儿,就能将管境治理政畅民安?”
    我什么都不懂,但会做一个好官,操守也好。不象你们学问好,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狠狠地将了宗楚客一军。
    说到这里,孔正方久在青海,沾染了高原上的豪烈之气,站了起来说道:“当然,论起家世,在下更是有所不及,祖上不过出了一个孔夫子,写了几本书,那能与各位相比。”
    说完,微微一笑,坐下。
    差一点将宗楚客噎死。
    武承嗣打起圆场,说道:“莫争,莫争,孔县丞远道而来,武某敬酒一杯。”
    一杯水酒下肚,阎朝隐又站了出来说道:“孔县丞,你上可有父母健在人间?”
    “有,尚在山东。”
    “为何不带到身边供养?”
    “在下惭愧,不会谋生手段,只好让父母双亲寄于长兄之处,每年寄去一些薄资,协助长兄膳养。”
    “若是父母命,受不受?”
    这一句里面埋藏着凶机了。
    “受!”孔正方斩钉截铁地答道。
    阎朝隐满意地坐下来,与宗楚客相互微笑。
    宗楚客接过他的话题,问道:“那么皇上为什么不受太上皇与太后之命?”
    “咦,宗君何来此言?”
    “难道不是吗?当初皇上率五百甲兵冲入东宫,威逼太上皇禅让,这是人子所能做出来的?”
    斩杀了王果之后,李威与武则天矛盾很激化了,否则宗楚客也没有胆量说出这句话。
    孔正方坦然答道:“陛下当初身为三军主帅,东宫太子,返回东宫,率五百甲士拱卫,逾了礼制吗?若是皇上有不诡之心,何必逃之夭夭,居然再度逃到西域去。是身体好,身体不好,这几年东奔西走,奔波数万里,身体也活活拖垮了。”
    “那么又为何斩杀王果?”
    “宗君,我问你,太上皇想不想毁去大唐社稷?”
    “为什么要问?”
    “我只要你的答案。”
    宗楚客无奈的摇了摇头。
    “既不想毁去大唐社稷,为何要让王果前去青海,动摇西方会战根本?这本来是一群宵小之徒,无忌之流(指费无忌,挑唆楚平王杀害太子建与伍奢的大臣),想国家败坏。陛下身为人子,不好指出父母过失,只能默默斩杀王果,替父母遮掩。罪过罪过,身为臣子,怎么随意指责人君,”孔正方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光子。
    先是辨解,后是说你们用父母之命来指责皇帝,莫要忘记了,父是子纲,君也是臣纲。你又有什么资格指点皇帝不对的!
    居然让宗楚客与阎朝隐哑口无言。
    元万顷本来不想插言的,可是北门学士是为一体,只有硬着头皮说道:“虽是如此,河中呼罗珊太过遥远,国家得之无益。反而是北方,突厥侵扰,河北河东关内百姓屡遭伤害。陛下若有意,应当率军平灭突厥,而不是开拓呼罗珊。美是美矣,若没有此举,不会与大食强行抗衡。那么吐蕃也不会乘机出兵西域了。”
    “元君,你文采出众,在下在青海就素闻其名。在下又闻君昔日讥高丽不知守鸭绿之险,难道这么多年,君还没有改掉自己缺点吗?突厥前两次暴乱,声势浩大,然而倾刻间让裴侍郎击败。骨咄录只是温博手下一员大将,阿史德元珍更是我朝边关一名不得意的低层小吏。声势远不及前两次声势,规模也不及前两次规模,号召力更是远远不如。当初程将军与张将军说是他们将伏念与温博击败的。为什么如今不能击溃骨咄录与元珍?果如坊间所传言的那样,他们是犯上篡功?”
    “是因为关中大灾……”
    “当真?今年关中灾情平复,河南道诸州虽受了一些涝灾,灾情远不及去年。那么我坐等两位将军好消息了。可为什么非要皇帝亲征?国家以后发动任何战役,都要皇帝亲征?”
    “可是皇帝亲征到了西域!”阎朝隐说道。
    孔正方用了一种很鄙视的眼神看着他。多少听说了一些事,昔日阎立本与皇帝关系很亲近。就是不投靠太后,以后皇帝也会提拨他的。为何也投入到太后的石榴裙下?
    从容答道:“陛下前去西域,本义是为了平灭西突厥暴乱。当时也没有想到远征呼罗珊,不然诸君再回想一下陛下亲征前几月的准备,是不是如此?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大食发生了严重的内乱,机会难得。陛下已在前一份奏报里详细地描述了,不用我再做解释。为什么吐蕃会出击?诸君,可以将地图拿出来看一看。得到了呼罗珊,是谓河中与吐火罗的大门,陛下也从未让诸将向南向西继续开拓疆域,但得到了整个吐火罗诸国与塞斯坦地区,看看吐蕃是什么形势?甚至将青海拿下来,吐蕃人连食用的盐都成问题了。诸位,我朝头号大敌不是突厥,突厥人已经末落。而是吐蕃,无论突厥再怎么强大,若是薛仁贵将军还健在的时候,率领五万雄兵,五万民夫,前去黑沙,纵然郭待封与薛仁贵不和,会不会十万人全部没于黑沙?这一战挺过来了,吐蕃人将会不战自降。还有什么,比这条对我们唐朝更重要的?”
    “那么依你之见,太上皇尚健在人世,皇帝执掌着全国最精锐的士兵,与最善战的将领,那就是对的吗?”
    “有什么不对?是皇帝,非是皇太子,本身就有军国大权。至于你们所担心的是什么?或者有些人污蔑的什么?说皇帝掌管青海诸军,会率军反攻中原,使唐朝发生内乱。是不是?真笑话也,若是太上皇在人世,皇帝率军东上,在下将这对眼睛抠出来,悬于天津桥上。”
    又是无人应对。
    不是李治在人世,李威会率军回来。关健是李治病死,李威会率军回来,老账新账一下清算。
    武承嗣皱了皱眉头,十分不满。
    这一番舌战,这群饱学之士,居然让一个穷书生打败了。气氛有些下不了台,拍了拍手说道:“各位莫要辨解,此事自有太上皇与太后与诸位相公作主,非是你我所能关心的。来人哪,上歌舞。”
    一群舞姬走上来,跳的是《绿腰舞》,一种软舞。
    唐朝舞蹈分为健舞、软舞与花舞、字舞与马舞。马舞就是舞者骑马合成舞蹈,多以男舞者为主。花舞就是舞者着彩衣合上各种花卉的样子,字舞是拼成一个个字。后世中国奥运会开幕式就多是花舞与字舞。
    最常见的是健舞与软舞。健舞动作幅度大,软舞则对腰、腕、步、额、幅、袂有很深的讲究。
    中间一个舞姬长相明媚之极,舞跳得也很好。
    既然不给自己难看了,孔正方于是安心地观看着这群舞姬跳的舞蹈。
    武承嗣说道:“孔县丞,那个领舞的舞姬名叫绿萼,是官宦子,其父罪,充入内教坊,性格温柔,长相艳丽,平时我很喜欢。”
    “嗯。”
    “可入你法眼乎?”
    “在下不敢。”
    “有何不敢,仅凭你刚才一番谈吐,就让我十分赏识了。今天武某高兴,便将她赐于你吧。”
    硬的不行,软的又来了。孔正方一笑,道:“多谢国公好意,在下家贫,勉强养活一家人就十分吃力了,何敢收下此姬。”
    “那又何妨,来人哪,拿二百金出来,赏于孔县丞。”
    “国公,在下无功受禄,多谢国公厚爱,在下恕不敢受。”
    “难道武某的面子,你也不给?”
    “非是不给,是不敢受,两者不能混为一体。”看到武承嗣要发作,孔正方站了起来,说道:“小子出身寒薄,不懂礼仪,今天多有违背各位之处,还望海量。”
    说着,就要告辞。
    “且慢,”武承嗣又拽起了他的衣袖,对各位说道:“某养了一兽,十分喜欢,它已成年,请各位一观。”
    又将他们带到豹舍。
    原来养的那只大花斑豹子也到成年了,养得好,皮毛光滑,体格健壮,看到诸人到来,眼中冒着凶光,不住的嘶吼。
    武承嗣让仆役抓来一只小兔子,放在豹舍里面,这只大豹子大约饿了,凶狠地扑了上去,将这只兔子按在地上,一会儿生吞活咽下去,没有饱,还在用碧油油的眼睛盯着众人。
    武承嗣说道:“若是此时,一个陌生人掉进去,会有什么后果?”
    眼睛在孔正方身上扫来扫去。
    别以为武承嗣是开玩笑的,这些都是太后的人,真将自己推下去,没有一个会对外说的,只会说是自己酒后失足所至。但此时孔正方反而抱定了死志,闭嘴不语。
    阎朝隐哈哈一乐,道:“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有一样东西它是吃不下去的。”
    “是什么?”
    “正气!时候不早,在下告辞。”
    武承嗣脸上充满愠怒,刚要发作,武三思暗中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但这一番对答,终于让一个人产生反思,走出门口,范履冰有意落在后面,低声说道:“我们无所谓,太后非是你所能说动的。”
    “范君高义,可是在下位贱人微,太后不值得与在下磨嘴皮子。”
    范履冰略一思索,说道:“也是,不过君自此门出,自此天下真正扬名。”
    “名乃身外之物。不过是为臣子,就要忠君爱国,否则又谈得上什么道德与品行,门荫与功勋,才华与文章?”
    “是。”范履冰久久不语。然后看着孔正方离去的背影,一直在沉思。自己虽受了太后的恩惠,可与国家相比,又算得什么?国家如此,是要对太上皇说出真相的时候了。(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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