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走,他突然又转头,指着何小曼道:“这丫头能干,你给找个好师傅,兴许能带出个能手来。”
    我勒了个去!何小曼顿时感受到各种异样的眼光向自己投来。姚伯伯啊,你还真是有恃无恐,这种事不能暗暗说?看来在这个年代,做人做事其实没那么多顾忌,也没有那么多暗戳戳收集证据等着各种举报的人。
    老姚一走,余杏娣的满面春风就收了起来:“走,跟我去仓库领东西,等会儿再带你们见师傅。”
    于是五个人又跟在余杏娣身后,拐过织布车间,又从成品车间后边绕过,来到一幢两层小楼。这里是仓库,厂里要领生产用品都得到这儿来。
    仓库保管员是个男青年,一看有人来,立刻将正在看的书塞进抽屉,热情地喊:“余主任,织布车间来新人啦?”
    “是啊,给她们领工作服和劳保用品。”又低头一看几人的脚,“你们穿多少码,把鞋码报给顾峰。以后上班要换工作鞋,否则一天走下来,个个脚上要起泡。”
    纺织厂的工作服,是一单围兜,胸.前“崇光棉织厂”五个鲜红的大字,簇拥着红色的五角星,形成一个漂亮的半圆;一顶白色帽子,有一圈白色的宽边。
    虽然是简单的“装备”,也足以让紧张了好久的姑娘们开心起来,迫不及待地就将围兜围了起来,相互帮忙在背后系结。帽子则有大有小,她们虽有些腼腆,却也在乎形象,不愿意随便将就,挑选着符合自己头围的白帽子,将辫子塞进帽子里。
    何小曼得了王秀珍真传,几根手指灵活地一推,就将帽子推到恰好的位置,又在额前拉出几根发丝垂到帽子外。
    真是个漂亮时髦的姑娘,顾峰不由地转身多望了几眼。虽说这姑娘穿着并不突出,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但她面容姣好,神情清冷,又这么会收拾自己,一看就和另外几个不一样啊。
    工作鞋是带搭绊的黑色绒布浅口布鞋。何小曼对这个鞋就更不陌生了,因为好搭便宜又舒适,在后世,饭店服务员最喜欢穿这样的工作鞋。
    全部穿戴停当,陡然从窗户玻璃中望见自己,真是当个纺织工人都是个有气质的纺织工人呢。
    如此想着,何小曼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丁砚说的话。他说过,让自己穿着纺织女工的工作服拍一张照片寄给他呢!
    之前以为十月初就能上班,却没想到一来二去拖到了十月底,他十一月份要跟导师出去呢,现在写信,再寄到北京,只怕时间都来不及了吧。
    “何小曼,你穿工作服都这么好看!”汤丹发出由衷的赞叹。
    何小曼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按了按纺织帽:“真的吗?我看你也很好看啊。”她笑吟吟的,伸手替汤丹也拉出几根发丝,瞬间,汤丹就少了几许土气,变得浪漫起来。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仓库,一眼望见何小曼:“咦,这不是王秀珍家丫头吗?”
    看来是小时候见过自己的阿姨,何小曼很有礼貌地回答:“阿姨好,我是小曼。”
    “长这么高了啊,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余杏娣惊道:“王秀珍?就是生了病,从我们织布车间调到成品间的王秀珍?”
    中年女人道:“是啊,办了病退回家了。小曼这是顶替进来了吧?”
    余杏娣却摇摇头:“不啊,何小曼是临时工招工进来的。”
    中年女人啧啧嘴:“也亏她舍得,蛮好一个丫头进来当临时工。”
    众人都以为何小曼会尴尬,望向她。她却不以为意,反而面带笑意:“总归是招工嘛,不管什么身份了,总归能进来学技术就好。”
    顾峰笑了:“这小丫头倒是沉稳的,不像刚毕业的,屁事都不懂,就知道吵吵。”一下子就把其他四位得罪了,恶狠狠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他。
    进车间,必须将工作服和工作帽全部穿戴好。五个姑娘有些紧张,相互检查了好几遍,终于确认可以了,余杏娣这才让她们戴上口罩,然后带她们进了车间。
    一进车间才知道,刚刚在外头听的,哪里能叫巨响,最多就是噪音。车间里轰隆隆的织机声,才真叫震耳欲聋,让人销魂到颤.抖。说话完全听不见,俯到耳朵用尽全力大喊,有可能听到点音,但也不一定听得清你在说什么。
    车间很大,一行行的织布机几乎漫无尽头,纺织女工们穿梭其间,认真地观察着一点一点织就的布面,一旦有哪台机器因为断了线而停工,女工们必须及时发现,并快速接上线头,让织布机恢复正常工作。
    余杏娣带着五个姑娘在织布机间行走,眼见着其他四个陆陆续续被安排给年龄较大的女工,却又带着何小曼一直走到最纵深处,交给了一名正低头认真看布的女人,并俯在女人耳边大喊了几句什么,可惜何小曼近在咫尺,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那女人转头,像看布一样,认真地看了看何小曼,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很漂亮,却也很冷漠。
    第42章 师傅叶美贤
    车间里实在很吵。余主任显然今天安排几个临时工, 吼得有点累了,不想再和巨大的织机声抗衡, 拍了拍何小曼的肩,示意她要跟着师傅好好干。何小曼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师傅没有摘口罩,而是望了何小曼一眼,继续在织机间走动起来。
    对于织机挡车工来说, 她们的任务其实不是亲自去织布, 虽然还只是八零年代,但织布机的技术也已经比较成熟, 只要将纱锭与梭子装配到位,余下的织布动作,织布机都会自动完成。而织机挡车工要做的其实是善后, 也就是完善织布机无法完成的一些细节与疏漏, 断线、串线、打结等等, 都需要挡车工亲自处理。
    所以她们需要不断地来回巡视织机, 及时发现织机自动工作时发生的各种突发情况并解决。
    何小曼殷勤地跟在师傅身后一米左右。师傅走,她也走;师傅停, 她也停;师傅偶尔看到织机上的停经片掉下,就会过去检查处理。何小曼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也没看清师傅接线头的手法。
    没多久, 她的腿就有点迈不动了,跟着师傅值机时, 偶尔会望见同来的临时工, 那个白白的微胖姑娘已经在不停地换腿抖腿, 显然也很累了。但没人敢坐下来休息。
    何小曼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去捶腿。她知道,一名好的织机挡车工,首先就要能走路。挡车工每个人值的织机数量,取决于挡车工的业务水平,也取决于布的品种,最少的一人看四台,最多的一人可以看到十几甚至二十台,来回不断地巡视,一天下来走过的路几乎可以从本市步行到邻市,绝对不是开玩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汤丹已经跟在师傅后面去吃饭。何小曼不敢问,见师傅极快地将每台织机的梭子又检查了一遍,这才和当值的机匠打了个招呼,摘了口罩对何小曼道:“吃饭。”
    隆隆的织机声中,何小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从她的神情和唇形,猜到了这两个字。
    这也是何小曼进了车间以来,第一次看到师傅的长相。师傅长得非常漂亮,戴着口罩的时候,一双眼睛已是明媚动人,一摘口罩,原来口罩的遮掩之下,五官明艳,生得竟似电影明星一般。虽说已不再年轻,大约有三十多岁,但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但,如此明艳照人的长相,配的却是淡漠冰冷的表情,哪怕望向何小曼这个徒弟,也是冷冷的,和其他师傅们收了个徒弟的得瑟劲头完全不同。
    何小曼去柜子前,从包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饭盒子,跟着师傅出了车间。
    一出车间,天地从未有过的清静,耳畔甚至会出现“滋滋”的幻觉,提醒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恼人的巨响。
    “师傅您好,我叫何小曼。”憋了一上午,何小曼终于敢开口说话,并且确定师傅一定能听得到。
    师傅点点头,却并没有多和蔼:“我叫叶美贤,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声音也很好听啊,温和而有磁性,纺织厂都是大嗓门,这样淡定的声音真的蛮少见的。
    “谢谢叶师傅。”何小曼心想,看来师傅不太爱说话啊。
    果然,叶美贤道:“我是第一次带徒弟……”
    何小曼赶紧道:“我也是第一次当徒弟!”
    这话一出,叶美贤很是意外,见这孩子如此机灵,倒也有点忍俊不禁。点点头:“我不会热情,但也不会嫌弃你。徒工最晚三个月满师,何时能独挡一面,看你自己努力。”
    直觉告诉何小曼,叶美贤和其他挡车工不一样,她平缓的语气、讲究的用词,以及平静的眼神,都不似寻常车间女工。
    “师傅不嫌我笨就好。下午再打结,麻烦师傅慢一点,我怎么都看不清……”
    “那不可能。”叶美贤直接打断她,“值机的时候,任何动作都慢不了,赶的就是时间。”
    何小曼吓得不敢再说话。看来真是第一次当师傅,完全不懂如何当个“好老师”啊。不过何小曼有些不明白,明明姚伯伯特意关照了余主任,让她给自己找个好师傅,怎么就找了从没带过徒弟的叶美贤,难道是拼的颜值?
    正边想边走,身边的宣传栏,默默地回答了她的疑问。
    叶美贤的大照片挂在宣传栏里,上面是大字“先进生产者”。前边的师傅走得快,何小曼没敢停下来,匆忙间,只瞥见了“万米无疵布”的字样,不由肃然起敬。
    看来,她不是没资格当师傅,而是不愿意带徒弟,自己何其荣幸,能成为她的第一个徒弟啊。
    一走进食堂,正排队的好几个小伙子突然齐刷刷地转头看。纺织厂小伙子不多,在万花丛中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还是很醒目的,吓了何小曼一跳,以为他们是盯着师傅看,毕竟师傅这么漂亮啊!
    哪知道,她抬头的功夫,就望见仓库保管员顾峰也在其中,还开心地朝她挥着手。
    何小曼怕叶美贤有想法,赶紧转头瞥了一眼,发现叶美贤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对小青工们的骚动视而不见。虽说放心了一点,但何小曼也不敢造次,很有礼貌地也向顾峰笑了笑,还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礼。然后老老实实地跟在叶美贤后面排队买菜。
    吃饭的时候,叶美贤被小伙子们几次惊动到,冷冷地转头望了他们一眼,顿时乖乖地都低下头去。
    今天一起来报到的那位微胖姑娘叫田雨,见到这盛况,心里其实有些羡慕,对一起吃饭的汤丹道:“那些人好讨厌啊,难道进来一批人,他们就要起哄一批?”
    汤丹倒是始终有些见识的样子:“那也是因为何小曼长得漂亮吧。”
    田雨又转头,认真地看了看何小曼,像是做了鉴定一般,点点头:“好吧,是挺好看的。就是太瘦了。”引得汤丹噗一声就笑了。
    何小曼却没敢跟几个新人一起吃饭。在家从母亲和嬢嬢那里也听了不少厂里工作的注意事项,知道这个年代师徒关系还是比较森严,但凡是“官方认证”过的师傅,那就得当长辈似的尊敬。所以师傅在,她就绝对不会走远。
    吃完了,不等叶美贤起身,何小曼已经把她的饭盒一起收走,拿到水池边去洗。
    倒不是何小曼要拍师傅的马屁。只是,在“杨简”的时代,她也是从新人过来,懂得新人的不易,却也见识过不少趾高气昂的新人,尊师重道这个礼,到哪儿都不会错,无论是二十一世纪还是上世纪八零年代。
    挡车工的午饭,也是来去匆匆。叶美贤回到车间更衣室,刚对着小镜子整了整帽子,就看到一只雪白的小手捏着两根棉线,伸到了自己跟前。
    “师傅,请教教我怎么接线头。”何小曼大声道。
    真会争分夺秒找时间啊。知道叶美贤一进车间、一看到那些织机,估计就没心情理她了。
    叶美贤接过线头,故意放慢了手速,将一根线抵住,另一根线从手指上绕过,然后前一根反过来压住,一抽,一个完美的线结就打好了。
    这回,何小曼总算看清楚了,兴奋地喊:“谢谢师傅!”然后喜滋滋地将线一扯,又成了两段,然后按照刚刚叶美贤的手法同样打了个结。
    真是又快又好。连叶美贤都很满意,极为罕见的面带赞赏笑了笑。
    何小曼别提多开心了。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手法,她扯了一大段线捏在手里,跟着叶美贤巡视值机的功夫,手上不停地练习,就等着哪台织机的停经片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
    哎呀!真被她念着了!不远处一台织机,真的停下了!何小曼一个箭步冲到叶美贤跟前,大叫道:“师傅,让我来!”
    叶美贤听懂了她的意思,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跟到了织机前。只见何小曼捻起两根线头,迅速地一绕一抽,以同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纱线完美地接好。
    叶美贤俯下身子仔细地检查过后,向何小曼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开心,真的非常开心,又累又开心。何小曼得到了师傅的肯定,连走路也不觉得累了,不知不觉地,竟一下子就到了早班结束的时间。
    为了确保织机最大程度地开机工作,一般纺织女工都是停人不停机,车间里当值的挡车工都是三班倒。何小曼也不例外。只不过她尚在学徒阶段,所以跟着师傅的排班走,今天叶美贤就是早班。
    下午三点半,何小曼冲回了珍珠弄。
    “妈,我回来啦——”
    王秀珍立刻奔了出去,把宝贝女儿迎回家,嘴.巴就没歇过:“回来啦,苦吧?是不是腿很酸啊?”
    何小曼不诉苦,只说欢喜的:“妈,好开心的呢。路是走得多些,不过还好的。对了,我今天第一天就学会打结了呢。”
    “看来师傅带得不错啊。厂里安排你跟谁啊?”王秀珍问。
    “今天五个临时工,就我的师傅长得最漂亮了,叫叶美贤。”
    王秀珍顿时愣住:“她?怎么会是她?”
    何小曼从这短短的几个字中,听出了巨大的信息量。
    第43章 复杂的人际关系
    今天跟着叶美贤一天, 的确没说上几句话,叶美贤总是冷冷的, 一副沉浸在工作中的样子。何小曼欣赏专注的人,却又觉得她不好亲近。
    见亲妈反应有点大,何小曼好奇地问:“怎么了,叶师傅很奇怪吗?”
    王秀珍道:“她脾气怪, 不肯收徒弟, 别人也不敢当她徒弟。平常对人也是总不留情面,厂里的人也不想惹她。”
    何小曼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她倒的确说我是她第一个徒弟。不过, 余主任过去跟她说话,她看了看我,也没有表示拒绝么。”
    “余主任?不要告诉我是余杏娣啊!”王秀珍的脸色沉了下来。
    “就是她……”何小曼有些不解, 厂里的人事好像很复杂?母亲都长病假两三年了, 现在办了病退, 怎么还是瓜葛很深的样子。
    “切, 那就好理解了。这女人故意坑你呢。”王秀珍忿忿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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