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古人诚不我欺,贤侄见微知着,却是更胜古人了。好,好!”曾鉴抚掌而笑,极是欢愉。
    老人的见识和判断力本来就非常强。当日候德坊的扩音装置,连制造的工匠都是不明所以,要谢宏反复解释,可曾鉴一见之下,便知究里。
    此外,诸如钢琴这些谢宏来自后世的作品,曾鉴就算一时搞不懂,可稍加专研后,却都是很快弄明白了其中的原理。老人专研了一辈子手艺,天赋也不弱,又岂是寻常?所以,谢宏说出流水线理念后,老人微一沉吟,就想得通透了。
    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越是想得通透,反而却是震惊,曾鉴现在就是如此。
    他搓着双手,连连赞叹不已:“老夫本也读过圣贤书,也知道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可自从见过贤侄之后,老夫却是真心相信,这气运之说果然不虚,这才有贤侄这样的天纵之才应运而生,就说是星君转世,也不为过。”
    道理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捅即透,可想出来的人却是极其了不起的。更何况,就算明白了道理,可没有谢宏拳打脚踢弄出来的局面,恐怕也得不到匠人们的衷心拥戴,更遑论齐心协作了。
    此时,两人已经踏上了已经修好的一处望楼,这望楼共有四座,主要是作为警戒之用的。曾鉴凭栏四顾,入目的是一片繁忙景象,他更是感慨万千。
    “有了这样的核心理念,更是在贤侄的引领之下,军器司日后必将光大,为世人所震骇,大明的未来也必然一片光明,老夫的忧思也就不足为道了。”
    “伯父何出此言?入京前后,若没有伯父的多番襄助和维护,小侄怕是下场堪虞,就算是今天的小小成就,也多仗了伯父和曾大哥,以后更要多多聆听伯父的教诲,尤其是朝堂之上,小侄完全是蒙着眼到处乱撞呢。”
    在敌人面前,谢宏张扬跋扈,可他却是盲目自大,反而很有自知之明,说起政争,他拍马也赶不上那些老官僚。包括这次在内,他应对朝臣们步步紧逼的办法都差不多,就是把矛盾引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上解决,这才能占到上风。
    所以,听曾鉴话里似有退隐之意,谢宏也是急忙出言挽留,这位老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可给他的帮助却多,以后很多疑问也需要老人的经验来解答,更别说他还是谢宏在朝堂上或者说京城内,唯一的同盟了。
    曾鉴颔首道:“贤侄放心,此事本是老夫几十年来孜孜以求的,如今局面刚刚打开,老夫又岂能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让贤侄孤军奋战?刚刚不过是年纪大了,所以一时感叹罢了。为了大明的将来,中土的安泰,老夫自是百死不辞,定然匡助贤侄,成就盛事。”
    说完,他微微一笑,又道:“不过,贤侄说自己拙于朝争,其实也是妄自菲薄了,以老夫观之,贤侄非但不拙,反而应该说是极为擅长才对。”
    “啊?”被曾鉴连番称赞,谢宏汗颜得很,正要开口辞谢,可被曾鉴突然这么一说,他却是愕然了。进京之后,自己做了什么,谢宏自是心知肚明,用胡闹或者说恶搞来形容,那是一点都不冤枉的。尤其是群殴事件,完全就是他心里不爽,直接乱来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多少也有些算计,可是,对朝臣们真正的反应和应对,他却是估计不到的。就算两世为人,可没有那种阅历,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
    所以,与其兜兜绕绕的被人家绕迷糊,他干脆就直来直去了,嗯,也就是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行为。若没有正德一心一意的力挺,他早就被人砍成肉酱了。
    这样也能算是擅长朝争?曾伯父的夸奖太过火了吧?谢宏很无语。
    曾鉴摆摆手,示意谢宏不要说话,这才解释道:“朝堂上的争斗,和兵法是一样的。若是强弱分明,弱势一方应对的方法无非就是那几种……”
    “一则,韬光养晦,以保全自身为上,然后静待时机,以作后图。这些年来,老夫用的就是这个法子,结果如何,贤侄你也知道,老夫便不多言。所谓时机,本来就虚无缥缈,若是没有贤侄的出现,老夫最终也就是郁郁而终,甚至连老夫心中的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都没人知道,在史书上也许还会留下个谦和恭谨的评语,呵呵……”
    曾鉴自嘲的一笑,又道:“此乃寻常之道,以此法而行非常大事,结果自不待言。三国时的蜀相孔明,明知蜀弱魏强,偏却频频兴兵讨伐,那位先贤恐怕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老夫欲行之事,逆天之处更甚当年弱蜀攻强魏,单是韬光养护又有何用?”
    曾鉴摇摇头,叹了口气,又伸出一根手指道:“二则,虚与委蛇,游走于敌人之中,挑起敌人矛盾,使其自相厮杀,然后从中取事。此法本是上策,欲行此法,须得有机变聪敏又善于隐忍之人,通过种种手段获取信任之后,方能入其群,而行相间之法,只是……”
    他话没说尽,可谢宏也明白他的意思,去年两人初识之时,曾鉴的提议就是这条路。不过,想执行这条上策,最大的难题就是身份,手艺可以暗藏,可功名却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没有功名,无论如何士大夫也不会将谢宏视为同类,更遑论虚以为蛇了,就算是有进士功名在身的曾鉴,还不是因为对手艺人有所青睐,便在朝堂上被视同异类,多加排斥?
    “此外,老夫天生愚钝,本就行不得此法,贤侄虽然机敏,可是,以老夫所见,在这隐忍上么……贤侄算不得权变之人。而且,想来是年纪所限,贤侄虽是计出多端,可那些计策若是想用在离间上,恐怕很难奏效。”
    两人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曾鉴也不讳言,直言道出了谢宏的缺点。
    谢宏脸上一红,他的计策却是不大上得了台面,而且他的搭档就更不靠谱了。本来正经的计策,到了正德手里,恐怕都会变成玩笑,何况是他那些原本就带点恶搞的?
    “何况你我所想之事,乃是倾覆士农工商这个被视为立国之本的规矩,本身就在挑战士人这个阶层。想居朝中而取事,初时也许不难,可一但露出了端详,怕是立时就是满朝攻讦,即便官居首辅,倾覆也不过是顷刻之间,这上策也不过是想当然罢了。”
    曾鉴确实与普通士人不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却全无拘泥之处,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道:“三则,就是摆明车马,与之相斗。当然,强弱既然分明,用堂堂之阵以弱击强,最终也不过逞血气之勇,效那愚夫之举罢了。”
    “伯父,这么说……”谢宏听得疑惑,自己用的,好像就是这个办法啊?
    “贤侄却是不同。”曾鉴微笑着摇摇头,道:“当日贤侄一提之下,老夫还有些疑虑,可后来却是越想越有道理,到了如今,纵观贤侄所为,老夫更是恍然大悟,当日所言,正是唯一可行之道。”
    那时候我说什么了来着?只隔了半年多的时间,可这中间经历的事情太多,谢宏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想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当时曾鉴要他考进士,然后他一心要攀附正德这个靠山,然后胡说八道了一番……
    “伯父的意思是?”
    “不错,正是借势!借皇上的势!”曾鉴一拍扶栏,赞叹道:“皇家乃是士人阶层的象征,也是最高权威,借皇上的势去对抗士大夫,确是神来之笔。”
    “野史传记中尝言,有天纵奇才,未出茅庐而知三分天下,老夫本是不信的,可见了贤侄之后,方才明白,此言却是不虚的。否则,老夫久在朝堂中枢,也知道今上的性子,可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这样的谋略,以孔明再世来形容贤侄,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谢宏大汗,他倒是能理解曾鉴心中的震撼,当日,他一个边镇秀才,却畅谈天下大事,还把皇帝给挂在嘴边,最后还针对皇帝的性格定了策,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确实是惊人之举。
    这个时代没有电视网络,而皇帝又是最高领导人,就算是世居京城,都未必能见到一面,更别提边镇的百姓了。而皇帝的性情爱好,更是连朝中大员都未必完全清楚,却被谢宏一口道出,而且极其精准,当然骇人听闻了。
    这件事的难度,比诸葛亮说出三分天下的隆中对可高太多了,至少,诸葛亮就不知道汉献帝有啥爱好。
    当然了,对穿越者来说,这没啥可难的,正德在后世还是很有名的。而且,说他好的也好,说他坏的也好,关于正德的性格,却没啥太大的差异。
    贪玩昏庸好色,这就是对明武宗最差的评价;
    贪玩英勇专情,这是最好的;
    总之,贪玩是一定的,谢宏定计针对的也就是这个特点。
    除了正德,谢宏还能说出来刘瑾的性格,不过花样会比较多一点,因为死太监太有名了,以至于在后世诸多影视作品中现身,这些角色统一的特性是:阴阳怪气,阴狠毒辣,武功高强,嗯,因为是大反派,所以一般是最后才会挂掉,不过貌似现在大反派已经姓谢了……
    对其余的人,他也就只能说出个大概了,比如顽固不化的保守派刘大夏、多谋善忍的李东阳,还有么……据说唐伯虎也是混正德朝的。
    没等他谦虚两句呢,曾鉴却像是谈兴大发,紧接着又是说道:“这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策略一出,朝臣们果然是阵脚大乱,日前与锦衣卫相斗虽嫌莽撞,不过倒也算是一着奇兵。立威之后,贤侄已经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有贤侄如此,大事可期。”
    “其实小侄本是想低调一点的,当时也是为形势所逼……”谢宏讪讪的笑道。
    原本他与曾鉴商议的是要低调一点,循序渐进的。可到了京城后,除了正德之外,天下就没人比他更高调了,最近一段时间,正德都没他风头大。
    “不然,先前是老夫想左了,既然做了天子近臣,那么,不论贤侄你如何低调,也是避免不了的站在文臣的对立面。”曾鉴眼中精光一闪,道:“贤侄你想,在你来京城之前,八虎恶名昭卓,可实际上,他们又曾经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谢宏摇头,除了刘瑾试图害他之外,其他几个人,谢宏连名字都叫不全,又如何知道他们的事迹。不过,至少相熟的谷大用是个颇识进退的人,也见他干过什么坏事。
    “其实他们最大的罪状就是伴在圣驾之旁。”曾鉴给出了答案,又详细解释道:“等皇上年岁渐长,这些近臣就有可能掌握权柄,然后做下恶事,朝中的舆论无非如此,其实也就是怕有人分权而已,偏生说得好听。”
    “现如今,以皇上和贤侄你的投缘程度,除非你自行隐退,也许还能保全性命;否则也只有奋力一拼了,总之朝中共议是不会放过你的。既然已经对上了,当然是手段尽出,难道还要缩手缩脚的挨打不成?”
    “老夫也是事后反复思量,这才得出结论,却远及不上贤侄你当机立断的应对了。尤其是这次动静结合的计谋,即便以朝中一干老谋深算之辈,却也被你瞒天过海,比权谋,贤侄你在朝中算不得什么,可这机变之道,恐怕就只有寥寥数人可堪与你比拟了。”
    “伯父的赞誉,小侄实是愧不敢当。”
    “贤侄当之无愧,就不必过谦了。”曾鉴摆摆手,突然说道:“老夫有一后辈,也是机变机敏之辈,除了不擅长手艺之外,倒是与贤侄颇有些相似,来日有暇,老夫与你二人引见,或许能互相引为知己,从而得一臂助也未可知。”
    “哦?那位兄台是谁?”谢宏来了点兴趣,曾鉴既然这么说了,那人一定就是不会鄙视工匠的,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实是凤毛麟角。
    曾鉴一拂长髯,道:“他父与老夫有故,他自己则是弘治年间得了功名,当时便在工部任职,后历任刑部,现在兵部任主事。伯安此人……”
    伯安?谢宏挠挠头,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既然曾伯父说了,想必也是个有才华的,现在自己手里面各色人才不少,可真就还没有个识文断墨的。曾铮文才倒是不错,可那个技术狂,整天都躲在实验室里,用起来还真就不顺手。
    谢宏正待开口相问,想定下个约见的日期来,曾鉴却突然有些担忧的问道:“贤侄,陛下一反常性,在乾清宫中足不出户已经旬月,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做到这等事,不会真的如传言一般吧?”
    这件事在外朝和宫中都已经成了焦点话题,众人都是好奇,各种猜测也是喧嚣尘上。其中大部分人倒是跟王岳的想法差不多,曾鉴也是听到了风声,这才会找谢宏确认。
    谢宏漫不经意的笑笑,道:“怎么会呢,伯父,你看小侄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其实是……”
    谢宏正要详细解释,忽听楼下有人高声唤他名字,他俯身一看,却见那人正是他派去了董家庄的马文涛,猴子也站在他身旁。(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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