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璃放下电话,心上像是横了条扁担,两边都是又沉又重,压得她喘不动气。
    她担心父亲, 担心周进。
    ——
    写生第一天。
    方璃站在甲板上, 双臂懒懒地搭在铁栏杆上, 低头望向海面。
    渡轮缓缓地在海上行驶,庞大的船身走过,激起两侧翻滚着的白色浪花。
    海鸥飞过,发出阵阵低鸣。
    琴岛港越来越远,岸边繁华的建筑一点点隐在晨雾中,像一幅轻盈透亮的水彩画。另一侧,海面广阔无垠,与天连成一色。天海之间,轮船好像变得很小,她更小,那些压抑着她的烦恼,也跟着小了。
    十二月,天气很凉,海面上风大,方璃压低帽檐,裹紧围巾,整个人缩在红色呢子大衣里。
    “璃璃,来合照吗!?”陆思思和几个女生围了过来。
    “好呀。”望了许久的海,心胸都开阔不少,方璃转过身靠着栏杆。
    陆思思抬起胳膊,几个女生凑成一团,把脸挤进屏幕里。方璃的脸紧紧贴着陆思思光洁的脸颊,少女们嘴角扬起,露出青春的笑。
    “再来一张好吗!我脸好大,我要到后面。”
    “能把我痘痘p掉吗?”
    “选个猫咪的滤镜好不好啦。”
    女生们叽叽喳喳,方璃也跟着露出难得微笑,注意力全集中在照片上。
    她完全没注意到,在她身后,一辆驶往琴岛港的铁皮运输船缓缓驶过。
    周进正斜倚在运输船的甲板上抽烟。
    “进哥——”一年轻黝黑的小伙子跑来,愤愤说:“你说这次还不让咱回去?”
    周进目光有些飘忽,落在那辆白色游轮上。
    “进哥?”
    “进哥?”
    小伙子连叫两声,周进才回过头:“怎么?”
    “看什么呢?”
    “没什么。”周进把嘴里的烟拿下,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一定是看错了。
    海风拂面,鎏金般的阳光撒在海面上,红衣少女立在船头,纤细窈窕的身段,长发飘散,在风中形成一面黑色旗帜。
    刚才那一眼,他刚刚好看见她的笑颜。
    雪白的脸,唇角微微翘起,酒窝美好。
    隔着苍茫的海,他看不清晰,只觉得人影极其相似。
    周进心口像被捶打一下,那些天的回忆闪过。
    其实在海上也没飘多久。
    可好像又很久了,久到这些事情都记不清楚。
    游轮越来越远,周进挪回视线,手肘搭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冲那小伙子说:“可能吧。”
    小伙子揉揉乱发,哭丧着脸:“累,想回家。”
    “再坚持坚持。”他鼓励。
    “进哥,你都不想家吗?”小伙子歪倒在栏杆上叹气:“不想你媳妇?我都要想死我媳妇啦。”
    周进朝海面上看了一眼,游轮远了。
    那纤细的红依稀还能看着。
    红的端庄,红的纯粹,红的鲜亮,像是这海面上仅有的一抹亮色。一比,天地间都跟着黯淡。
    “我没媳妇。”周进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哈、哈、哈——”小伙子干笑两声,“那天上船我虽没见着,但听大赵他们说了——嫂子亲自过来送你,特别的年轻漂亮,跟一仙女儿似的。”
    他唇线微绷,“那是我妹子。”
    小伙子一顿,好奇问:“亲妹妹?”
    周进摇头,深知解释不清,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眼看琴岛港越来越近,他挽起衣袖,露出被晒黝黑的健壮手臂,“快到了,干活吧。”
    海荣公司的捕捞船队由捕捞船和运输船组成。任务分工也十分明确,周进他们负责将捕捞船加工冷冻好的鱼搬上船,运回港口卸货,如此反复。船上生活非常辛苦,当时说的“一两月”不断被延长,捕捞船始终在朝鲜渔场停留,运输船回一趟也不给多余时间,人身自由限制得厉害,就怕船员不干。
    周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方璃他们在海洋岛安置好,已经是下午六点。海洋岛虽算旅游景点,但岛小且偏远,寻常游客不多,住宿条件也一般。
    旅馆的窗户发了霉,她推开窗,深吸一口气,透着咸湿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
    窗外就是寂寞的山头和一望无际的海面。此处位于北温带,寒流交汇,山上树叶凋敝,只留下光凸凸枝杈,半山腰上有一片坟茔,面向大海,更显凄凉阴冷。
    方璃记得下午来时,带队的导游说这是一片空坟,是家人为出海后没有归来的渔夫所立。
    多少思念和悲痛,被寄托在这一方墓中。
    她托着腮望去。
    在他离开的第六十一天里,她格外想念他。
    写生时间只有一周,行程安排得紧密,岛面积不大,画头不少。上午一般是几个同学结伴选景,下午便开始画画。
    天气冷,大多同学都只抱着夹子画速写,还有更多同学拍张照片就偷摸回宾馆,然后支起架子慢慢画。
    好好一次写生,被搞得同往日画照片无疑。
    方璃还算凑合,属于画速写那批,每天都戴着毛绒手套、围巾、毛线帽全副武装。
    在这些人当中,唯独许教授是例外。
    背着颜料画架爬到山顶,画远处公海上的渔船游轮,画料峭的山景,画阴凉落寞的墓碑。
    用他的话说:“冬日风景远比夏季要好。”
    陆思思对此仰慕得很,但一想到要搬着颜料找地方,还要在寒风中画画,便退缩了。
    “男神就是男神。”陆思思躺在宾馆的床上,为大家的懒散开脱,“而且教授是写实派的,我们就当抽象派画画就好啦。”
    方璃听了只笑。
    “不出十年,不,五年。”陆思思比划出手指,骄傲道:“我们家教授绝对是国内超写实主义油画第一人。”
    陆思思是随口说的,方璃也是随便一听,压根没放心上。
    直到那天,她抱着速写夹在山顶上遇见许教授,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他的画。
    许教授的经历比较特殊,他出身贫寒,学画艰难。在清美还是中工艺的那个年代,他没有去学费昂贵的央美国美,而是选择了每月有补助的军艺。
    因而他的画风,总有种正气和坚实的力量在。
    他是超写实主义的大师——极端写实,分毫毕现。画中的每一毫米都经得起推敲,每一处细节都富有韵味和张力。
    方璃过去看他的画册,在铜板印刷物中并不能体会到其中的震撼,只觉得“画得好”;偶尔外行的人看到,还会叹一句“这不就照片吗?”
    可如今见到实物,只觉得惊心动魄、震撼人心。
    极端的写实往往是丑陋的,可他却把这种极致的真实做成了艺术。
    方璃一时看得痴了。
    “周五坐船去海上。”男人清越声线打断了她的思绪,语调里透出无奈,“你统计下学生们几个愿去的吧。”
    “哦。”方璃单手抱着速写夹,问:“这个……改成自愿的了吗?”
    许宋秋说:“主要是看看海上风光,租的船条件一般,你问问他们吧,不愿去的留这画也行。”
    许宋秋也很无奈。
    他以前从未带过学生们写生——确切地说,他以前来学校次数就不多。哪里知道现在这些孩子这么难带,天天偷懒。
    “好的。”
    方璃又欣赏了一会画,想跟教授说点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表达。
    最终领命而去。
    不出许教授所料,全系五十多个学生,统计下来不足十人。
    晕船者有,感冒者有,大姨妈者更更有。
    方璃喊上纠结的陆思思,加上教授本人,一共九人,起了个大早,背着沉重画具上船。
    临上船前,她揉揉眼睛,照例给他发了条早安。
    周进依旧没看到这条短信。
    他手机进了海水,这几天都处于黑屏状态。难得有几次打电话的机会,也让给了那些新来的船员。
    周进吃完午饭从低矮船舱出来,看着陡变的海面,有些许发怔。
    不知何时起的风,天空中飘着细密雨丝,黑云压境,天气阴霾。
    这是周进从琴岛港至朝鲜渔场跑得第多少趟,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一抬手,连夜卸冷冻鱼的手臂也是酸麻的,咬紧牙,右手握拳锤了下腰。收回手,手背上那道深刻划痕清晰可见——是前两天卸鱼时被割伤的。
    多年部队磨砺,周进是个极能吃苦的人,工作也很专心,但那天却分心了,满脑子都是游轮上的红衣身影。
    尤其在枕着海风的夜晚,他躺在逼仄潮湿船舱,身体燥热,深入骨髓地想。
    少女娇柔的“好疼”“不要”翻来覆去萦绕在耳边,在疯狂的欲·望吞噬他的一瞬间,他确实有过后悔——
    就应该狠狠地办了她。
    但这种后悔也随之身体纾解而烟消云散。
    他一身伤,年纪大蹲过狱,生活没着落,没有丝毫资本。
    她美好而贞洁,像是河边的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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