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宗喝了口热水,冻得发僵的身体,开始觉得有些暖和了。
    他看了看四周,与他一般被俘然后反正的,大约有二十余人,被一个少年领着,围着一口大锅。锅中散发出来的米饭香味让他禁不住深深呼吸,虽然墙头寒风凛冽,可王保宗却觉得,心里头热乎乎的。
    原本他只是僵硬地随着贼人,现在不同,现在他觉得自己有了奔头。
    奔头就是……杀贼!
    一想到自己可以在城上杀贼,王保宗就觉得心里热乎。他闭上眼,合什向着自家遇难的亲人在天之灵默祷,不一会儿,就听得带着他们的少年喝道:“饭好了,准备吃饭……咸菜米饭,吃饱了有气力杀贼!”
    王保宗跟着众人去打饭,象他们这样,二十五人一小队,每队中都有一名来自细柳别院的家卫充当头目,整个城头足足有四十余队,其中既有如同王保宗一般的反正过来的流寇,也有城中的百姓。
    每人都发了一只木碗,还有竹筷,这就是他们的餐具。虽然没有菜,但咸菜够咸,还是很下饭的,王保宗一边吃,一边从城头上向下张望。
    他很奇怪,为何除了西门,无为城的其余三门都是洞开,按理说这时就应该紧闭城门,等待流寇逼近才是。
    不仅洞开,还不禁人员入内,来自四乡的难民,有拖家契口的,也有孤身的,纷纷涌了进来。王保宗初时只是愣愣地看着,但没过多久,他意识到不对:流贼破城,惯用细作,这些进入无为城中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上千,而且越来越多,安知其中没有流贼细作?
    一念及此,他怯生生地伸出手,这是他刚学到的规矩:“棚长!”
    他们每二十五人被编为一棚,而那个来自细柳别院的家卫少年,就是棚长。
    “何事?”带着他们的那少年问道。
    “那些进城之人中……会不会有奸细?”王保宗指着城下涌来的人群。
    少年歪头看了看王保宗,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小跑着到了城墙上一处窝棚,拉着另一个少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少年匆匆走了过来,他看着王保宗:“你认出献贼部属了?”
    “不曾,只是,只是献贼攻城,惯用奸细,他们的奸细都是惯寇,一入城中,便混迹于街巷,只待信号,便骤起发难!”
    “很好,很好,你叫王保宗对不?”那少年咧开嘴笑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极锐利:“我叫叶武崖,你记住了,有什么事情,便报我的名字。你说的事情,我会转告我们小官人,好生守城。”
    叶武崖又赞许地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王保宗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他回到自己那队人的大锅前。
    叶武崖并没有去向俞国振禀报此事,因为王保宗所担忧的,原本就是俞国振计划之中。
    也有人将相同的担忧传到了史可法那儿,史可法忙唤来张溥商议,张溥听了道:“俞济民必有安排,贼计必不得逞!”
    那些入城的难民入城之后,便被兵丁引入城中演武场,初时众人还想分辩,但见引入的官兵都是穷凶极恶模样,一个个都老实了。紧接着,城中让他们自己开口说话,在城内有亲戚熟人的,报亲戚熟人姓名,然后派人去寻来认走。如此这般,渐渐人数便变少,最后便只剩余六百多人。
    这六百多人面面相觑,紧接着便是分辨口音,凡不是当地口音者,尽数绑起,也有数人试图反抗,结果自然是被剁死,首绩也被挂起示众。
    紧接着便是分割审讯,高二柱尖刻的笑声与上刑时的惨叫声混在一起,没有多久,一颗颗人头便被砍落,足足砍了四百余颗,这才暂时停住。
    而剩余的百多人,虽然没有审出尽是奸细,可城中也拒绝收容,直接将他们驱出了城。
    史可法一直在关注俞国振如何处置,闻说砍了四百多人,他不禁心中愀然,张溥却劝慰道:“贼在巢`县杀戮数千,此前所破城镇,都是鸡犬不留,俞济民虽是杀戮过甚,却正是破贼之举……况且,若是有俞济民如此本领,再爱民如子,只怕朝廷要担心的就不是流贼,而是俞济民了。”
    史可法默然。
    就在这时,警锣声响起,而且不是来自一门,四门尽数如此。撕心裂肺的警锣,让史可法瞬间忘记了被杀的贼寇细作,他慌慌张张出了衙门,听闻东门贼势大,便直接赶到了东门。
    大明崇祯八年正月二十一未时一刻,贼兵至无为城外。
    带队的正是张可望,离城尚有两里,他便望去城头挂着的首绩,那全部是他派出的细作。这些首绩仿佛是城中俞国振对他的嘲笑,让他心中怒火沸腾。
    不过想到义父对自己的期待,张可望还是忍住了。
    “少将军,这便是无为城!”
    “我看到了,用不着你罗嗦!”张可望略微有些烦躁,他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暴虐,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等他破了城,将那个屡次坏了父王和他大事的俞国振擒住,定要好生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来人,将那狗官押上去,令他劝降。”他冷冷道。
    不一会儿,一个官员被押了过来,却是被俘的巢`县赵主事,俞国振复巢`县时,他被贼人掳走,故此未被解脱。
    贼寇将他连踢带打,推到无`为县城之下,相距护城河约有四十丈便停下来。巢`县令严觉也上了墙,遥望是赵主事,顿时兔死狐悲,又想起自己家人尽数或遇难或生死不知,更是泪如雨下。
    “喊话喊话!”押解的流寇拿枪杆抽打着赵主事。
    赵主事扑通跪倒,回望了一眼贼寇,然后放声大叫:“史参议,流寇暴虐,尽是禽兽,宁死勿降啊……”
    喊话声到此便嘎然而止,身后贼寇一刀劈下了他的头。
    那贼寇还不解气,拎起赵主事之头,冲着城中大叫:“史可法之头在此,哈哈哈哈!”
    贼寇如此凶恶,城头诸人都是气沮,史可法虽是不惧,却也不禁为赵主事而难过。
    俞国振也来到了此处城上,见这模样,冷冷一笑,向着叶武崖道:“武崖,轮着你去了。”
    叶武崖最是尖刻,一笑向前,招了招手,立刻有人递来一根长竹竿,长竹竿上悬着一条竖幅,如今卷着看不到是什么字。叶武崖又令人将张进嘉的头颅取来,挂在长竹竿之上,然后在城头一摇,那竖幅便直接垂落,露出上面一排字。
    “献贼,张进嘉候汝久矣!”
    九个大字,寒风中飘于无为城头,每个字都大如斗,不但城下,城中人也遥望得见,顿时齐齐欢呼。城上原本气势稍沮的守军,也立刻想起,击杀了贼渠二大王张进嘉的俞国振,便在城中!
    “该死!”城下张可望见着这一幕,顿时又是暴怒,而他麾下,多为张进嘉旧部,见故主首绩,更是神情惶惶。张可望咬牙切齿,他原是要打击城中守军士气,结果适得其反!
    一念至此,他嘴唇微翻,然后下令:“带上来吧!”
    城上诸人原是欢声连连,士气复振,见着城下流贼阵型散开,张溥笑着对史可法道:“道邻兄,这等事情,也确实只有俞济民才……”
    话说到这,他目光突然变得呆滞了。
    不仅是他,史可法、城上所有的人,目光都变得呆滞了。
    因为贼军两边散开之后,从其后被驱赶出来的,竟然全是光着身子的妇人女子!
    嚎淘大哭之中,这些妇人女子,被兵刃与殴打,驱赶着一步步向城池逼近!
    史可法气得全身发颤,他重重拍打着墙垛,厉声喝道:“妇人何辜,妇人何辜!”
    如此寒冷天气,驱使这些体弱妇人,赤着身体,来到城墙前,除了令城中士气大沮之外,还有何等用意?
    城上前来助守的百姓中,突然有人嚎淘而哭,径直从墙上跳下去,这墙只高二丈,那百姓跳下未死,一瘸一拐便向妇人冲去,才冲到近前,贼人中一箭射来,将他射死。而妇人中,也跑出一老妇,将他倒下的尸体一把抱住,儿啊儿啊哭骂不休,便也被身后一贼一枪刺倒。那贼尚不甘休,竟剖了这老妇肚子,将她儿子头颅砍下塞入,还狂笑不止。
    俞国振在城墙上也气得全身发抖。
    他知道,在后世被某种缘故而特意抬高、尊为农民起义的流寇,其初期所作所为极是凶残,但知道是一回事,目睹却是另一回事!
    那贼人得意洋洋,又驱诸妇人上前,那些妇人接近护城河,而护城河上吊桥早就被提起,那些妇人赤着身体,在河畔寒风中颤抖哭泣,而贼人没有丝毫恻隐之心,竟然就这样把她赶入护城河中!
    贼人不仅要用这些妇人来羞辱守城者,还要用她们的尸体来填壕!
    “无为病猫,你不是狂么,若是有种,为何不出来解救这些妇人,却只敢缩在城中当乌龟?”贼人开始叫骂起来。
    “史可法,你不是一向自诩忠君爱民么,几个妇人都护不住,你还爱个啥?”
    接二连三的辱骂,将俞国振与史可法二人骂得猪狗不如,城上也有回骂,可看到那数百民妇的凄凉模样,城上的人哪里骂得过城下?
    “城中人听着,只须交出史可法与俞国振二人,我等便不攻城!”紧接着,流寇中的新一阵呼喊,让城上起了骚动。
    俞国振紧紧抿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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