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
    俞国振愕然相望,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少女,目光突然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知道这个名字,秦淮八艳中最有英侠之气的一位,她出身虽然卑贱,可她的魂灵却能感动三百年后的一位大才子,那位博通中外的大学者,还专门为她考据了一部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大作!
    只可惜那部《柳如是别传》深奥难懂,寄托着那位学者的亡国哀思,俞国振在那一世里几次想翻阅,最终都未能成,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直到现在,才确认这个柳如是确实是历史记载中的那位传奇女子。
    “如是姑娘将辛稼轩的绝唱摆在了前头,倒让我不好做诗了。”张溥挠了挠头,他自负天下之才,当然不会敷衍,沉吟许久,笑着道:“今日诗兴未至,且待到下午,我们携酒乘舟,前往垂虹亭,吟赏烟霞,再为如是姑娘赋诗一曲。”
    徐佛却苦笑道:“张先生有所不知,爱……如是不能在这久住了,如今周家都将故相暴卒怪罪于如是,所以我想今天就送她走,张先生文章名动天下,岂不缺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朝云?”
    朝云是苏东坡之妾,徐佛这样说,隐隐就有将柳如是与张溥为妾之意,柳如是垂首不语,张溥见她模样俏丽,正要答应,突然心中一动,指着俞国振道:“佛儿何必说我,你看我这贤弟,年纪与如是正相当,佛儿何不将如是托付给他?”
    徐佛与柳如是都是愕然,俞国振自己也很是惊讶,他看了张溥一眼,发现他脸上尽是促狭的笑。
    “如是虽然身在贱籍,却也立誓,非大才子大英雄而不从。”柳如是见徐佛似乎有些意动,突然自己开口道:“这位俞公子,不知有何大作?”
    她才十四岁的年纪,说出这番话来,竟然镇定自若,虽然这个时代的女子多早熟,可是俞国振还是惊了一下,她这种性情,真与传说中相似,敢爱敢恨呢。
    可惜,不对俞国振的胃口,因此,俞国振淡淡一笑:“我不会诗词歌赋,既不是才子,也不是英雄。”
    张溥笑着摇头:“贤弟你呀……也太过谦逊了,我这位贤弟在诗词上可能差了些,可是他精擅经世致用的实学,而且,他年纪轻轻就能手刃水贼,可以当得上英雄之称!”
    说到这,他又道:“不过他现在年纪还小,只能说是小英雄,再过些年,才可以说是大英雄,哈哈……”
    他说起笑话,徐佛当然要应景凑趣,俞国振自己却不出声,柳如是也是垂首不语,显然,她对俞国振是真心瞧不上眼。
    俞国振也用不着她瞧得上眼,晚明复社诸子,不缺文采,甚至不缺气节,他们曾经声势浩大得可以在江南遥控北京的政局走势,在明亡之后也出现了不少坚决抵抗甚至殒身不恤的人物,可那又怎么样!
    靠着这些书生,靠着柳如是眼中的大才子大英雄……这个民族就要完了!
    不过对柳如是个人的命运,俞国振还是挺同情的,她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看人不准,无论是陈子龙还是钱谦益,她喜欢上的都是没有担当的。
    “唉,我这女儿容貌才艺都是不俗,可是还入不了二位之眼啊。”徐佛很有些失望,她停了一下,苦涩地笑道:“我在留都倒是有个友人,只能将她送到那儿暂住了。”
    张溥笑道:“方才俞贤弟说他回去途中要在金陵逗留,这事情总可以拜托他,他是驾了艘三明瓦船来的,沿途有他照应,佛儿只管放心。”
    这人喜欢为别人做主张,俞国振看了柳如是一眼,柳如是恰好也抬起头来看他,两人目光相对,柳如是并不闪避,只是微微露出询问的神情,那双明媚的眼眸仿佛是在问能否同行。
    对俞国振来说,这是顺水人情,他除非蠢极了才会拒绝。因此他点了点头:“我在苏州、南京都要停留,如是姑娘只要愿意,尽管与我同行。”
    “俞公子何时动身?”柳如是问道。
    “我在这里已经招得人手……今天就可以动身,如是姑娘想要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柳如是这时才露出一丝伤感,对于她来说,盛泽已经完全是伤心之地了。
    “那么今日下午就走……二柱,去和蒋权说一声,让他们收拾好东西送到船上去,船上也打声招呼,我们下午就动身。”
    高二柱奉命出去之后,张溥笑道:“俞贤弟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如是姑娘一说便立刻动身。”
    柳如是虽然性子有些倔,但并非不知好歹,她盈盈下拜:“俞公子大恩,奴没齿难忘!”
    俞国振避不受她的礼,只是淡淡一笑:“顺便之劳,不敢当姑娘之谢。”
    他虽然避开,但柳如是还是再一次向他行礼,看到这少女微抿着唇的模样,俞国振知道,她是个固执的人,如果不让她正式行礼,她只怕不会罢休,因此最终只能受了她这一礼。
    当日下午,他便载着柳如是回苏州,事情办得太过顺利,甚至比他想象的最好结果还要顺利,原本在苏州放下的两位堂兄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闲棋。夜晚时分,他们进入苏州城,因为天色已经很黑,所以便没有上岸,只是泊在了运河之畔。
    这运河之畔,也正是苏州城最繁华的地方,此时的苏州,几乎没有宵禁,因此虽然夜深了,可到处仍然是灯红酒绿。借着月夜灯光放眼望去,粉墙斜柳,小桥流水,隐隐约约听得到丝竹弦歌之声。
    这是这个时代最繁华也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与此同时,刚从愚顽的神权和野蛮的贵族统治中挣脱出来的欧洲城市,和她相比就象是一个还没有发育的小姑娘,要身材没身材,要内涵没内涵。
    这是俞国振自己的看法,虽然他也知道,欧洲有佛罗伦萨,有文艺复兴,那里都是很好的,但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这里,现在生养他和三百五十年后生养他的土地,才是真正最好的。
    他转过身,准备回舱安歇,然后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眼。
    柳如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手中捧着一竿洞箫,与他目光相对之后,朦胧中她似乎露出了一个笑:“这么晚了,公子还未曾歇息?”
    “如是姑娘不一样也没有歇息么?”
    柳如是垂首不语,过了会儿,她轻轻地说道:“奴能吹一曲箫么?”
    “自然可以。”俞国振猜想,她大概是有些紧张,一个人离开熟悉的盛泽,跟着他这个近乎陌生的人到南京去,她现在的心情一定是很复杂的。
    呜呜咽咽的洞箫之声响了起来,俞国振是不大懂音律的,只是觉得好听,至于更多的意思,他就觉得似懂非懂了。
    一曲终罢,柳如是撩起眼睑看了俞国振一眼,心中有些遗憾。
    在她心中想来,这样的良霄美景,这样的天籁美人,应该有一个知情知意知心知爱的人儿在身边才对。可是她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有的是一个年纪不大却装得老成的俗世浊货。
    自从俞国振说自己不会做诗之后,柳如是心里就有些低看他,虽然不至于冲淡对俞国振的感激,但足以让柳如是觉得,他并不是自己希望找到的人。
    “听张先生说,俞公子精通实学,是极聪明的人物……俞公子的实学,能说与奴听听么?”过了好一会儿,柳如是觉得有些尴尬,向俞国振问道。
    “谈不上什么实学,其实就是些自然变化的道理。”俞国振坐了下来:“比如说太阳为何从东方起而西方落,夏天为何热而冬天冷,山川河流是如何行成的……”
    这些问题让柳如是起了兴趣,她讶然道:“屈子《天问》里,问的就是这些啊!柳河东先生做《天对》解之……”
    她一开口就引经据典,倒是极为饱学,她这个时候也只不过十四岁,就熟读了这么多文章,倒让俞国振有些汗颜。同时,俞国振心中微微一动,比起阿莲,柳如是在读书方面天赋可真要强得太多!
    可能与她出身有关,出身在风月场,不懂些琴棋书画,那档次就低了。
    “如是姑娘果然博学啊,屈子天问与柳河东天对……呵呵,不提这个了,姑娘会唱歌吧,能否为我唱上一曲?”
    柳如是本来由俞国振的问题想到《天问》、《天对》时,对俞国振的印象顿时有所改观,觉得这位俞公子虽然不会做诗,却不是那样不学无术,而且人也很好相处,没有来自乡下土财主之子的俗味。但俞国振将话题又引开,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再次判断错误,否则的话,他为何不深谈?
    “既然俞公子要听,奴就为俞公子唱一曲吧。”想了会儿,她开口道。
    她唱的曲子倒不是什么俚俗小调,而是一曲古乐曲,当唱到最后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时,她一叹三回,余音在水面上荡漾。
    唱完之后,柳如是抬眼看着俞国振,心中暗暗叹息,自己以歌声激励这位俞公子要求学上进,只是不知,他能否懂得自己歌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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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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