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解释道:“范大档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儿,每天惦记着走他路子的人不知凡几,住在他那里惹人眼目,也怕招来是非。反不如跟了我安生。”边说边瞧着她耳垂上的坠子,颇有些遗憾地说:“镶工不好,可惜这好石头了。我现在的手艺精进了许多,哪天卸下来重新镶。”
    严清怡笑问:“七爷几时开始学着镶首饰?”
    七爷轻轻“哼”一声,“那年南溪山庄桃花会,柔嘉给几位皇子选妃,皇嫂让我去跟着看看。谁知道就有个口是心非的,当面求着恳着说不想去,可转身就颠颠去了……看到我就跟不认识似的。”
    “我是不想去的,”严清怡急忙解释,“选妃跟我没关系,而且,而且我也不喜欢凑那个热闹,”说着说着,莫名地感到心虚,低着头,目光触及七爷银白色暗纹锦的长袍,他的手正搭在长袍上,手指修长,肌肤如玉。
    她一寸寸挪动着手指慢慢往那边移动,不等靠近,七爷已察觉到,伸手捉住她的手,拢在掌心里,续道:“皇嫂让我挑个中意的姑娘,我说我心里有了人,就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恨恨地咬了牙,“亏我天天惦记着她,知道她要离京,颠颠地追了去,她却冷冰冰地跟我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要算的话,回头细细地算,总归要把你欠我的都一样样讨回来。”
    “七爷,”严清怡低低唤一声,却再说不出话,只是反手握住七爷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慢慢地温暖着他。
    车厢里一片静寂,只有清清淡淡的松柏香味弥漫其间,静谧而又温馨。
    未几,马车到达皇宫,从北面的神武门驶了进去。
    七爷跟她解释,“宫宴摆在风华厅,就是正对着玉液池的那处屋舍,男客在正殿,女眷在偏殿。到时候,小郑子和辛姑姑都会在院子里候着,有事就吩咐她们。你记着,今儿席上,除了皇嫂之外,你就是地位最高的,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即便是定王妃她们,她们辈分不如你。要是有人对你不敬,想发作就发作,即使把汤盆扣到别人头上,自有我给你顶着,嗯?”
    严清怡本是心存感动,可听到后面,他又提起桃花会的旧事,不由羞恼,用力掐他手指一下,嗔道:“你当我是街头泼妇,平白无故的,往人头上扣汤盆干什么?”
    脸上微带着怒气,略略有些红,而眼中却波光闪动,似嗔非嗔的,风情无限。
    七爷心头热热地荡了下,柔声道:“散席后,我在门口等着你,咱们一道猜灯谜。猜中的会奖一盏花灯,你看中哪盏我都给你赢来。”
    严清怡垂了头不敢瞧他的眼,低低应道:“好。”
    天色已然暗下来,圆盘似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洒下银白色的清辉。
    玉液池四周的花灯已经点燃,不甘示弱地散发着光芒。
    尤其正对着风华厅,有座两层高的灯楼,灯楼用毛竹搭成架子,约莫两丈高,上面层层叠叠挂着上百盏各式花灯,宛如火树银花。
    地上花灯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月光汇集着灯光,照射在冰面上,映出无数晶白的亮点,跳跃不停。
    严清怡在辛姑姑的陪伴下走进风华厅的偏殿。
    最上首是张雕着金色龙凤纹的黑漆案几,底下相对摆着两排雕着牡丹花的案几,约莫有二十余张,一直从殿头摆到殿尾。
    两排案几中间铺着地毡,摆着数十只插着梅花的花觚。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就坐,严清怡打眼一瞧,除了几家公侯家的女眷之外,其余大多数人的门第并不算高。
    其中竟有两位让她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位就是在桃花会上被她扣了满头鱼汤的郭蓉,而另一位却是云楚青……
    第146章
    郭蓉已经嫁了人, 梳着个妇人发式, 身上穿件银红色满池娇的妆花锦褙子,正春风得意地跟其余女眷谈笑,目光触及严清怡, 立刻转回头去。随即转回来, 朝她点点头,脸上带出亲切的笑容,好像从来就不曾跟她有过嫌隙。
    这也是郭蓉的过人之处,最会逢高踩低。
    假如严清怡不曾跟七爷定亲,恐怕她那张脸转过去就不会再转回来了。
    严清怡素知她的品行,只装作没看见。
    而云楚青却惊喜交加地走上前, 雀跃地拉着严清怡的手摇晃两下, “严姐姐,许久不见, 先前只听魏姑姑说你回济南府了,几时回来的?回来之后也不找我们玩, 是不是把我们全忘在脑后了?我可是想姐姐想得紧。”
    声音熟稔热切,笑容天真稚气, 是从心底自内而外的喜悦。
    严清怡不由冷笑。
    三年前, 云楚青就倚小卖小,憋着坏心眼算计人。
    没想到时隔三年, 玩得还是这一套, 她现在十四岁, 还能作出一副天真模样, 等十七八岁之后,又装给谁看?
    严清怡看到她就有说不出的厌恶,根本不想搭理她,可又不能真如七爷所说那样,想发作就发作。
    毕竟待会儿万皇后还要过来,她先闹腾开,云楚青纵然没脸,自己的名声也不会好。
    只能暂且恶心她一下,出出心里恶气。
    想到此,轻轻抽开手,疑惑地打量她片刻才礼貌地笑问:“你是忠勇伯府的姑娘?没想到长成大姑娘了,差点没认出来。记得你以前叫我姑姑的,时候久了……我没记错吧?”
    云楚青不是想套近乎吗?
    她就是要表现得根本不熟悉。
    云楚青脸上闪现出瞬间的尴尬,很快又笑:“姐姐没记错,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就随便叫的,按理还是叫姐姐才对……确实过去好几年了,我也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没有分寸。”
    严清怡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回答先前的问题,“我回京都有一阵子了,因有孝在身所以就没出门走动。对了,你父亲跟母亲可好,听说你又多了个弟弟,叫什么名字,长得像谁?”
    常兰跟忠勇伯云度成亲刚半年,就怀了身孕。孕期是在榆林养的,孩子也是在榆林生的,根本没回京都,倒是云度回来探望过云楚青姐弟,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父女又争执起来,云度气急把云楚汉也接了去榆林。
    现在云府里只有云楚青一个正经主子和李婉半个主子。
    这些都是魏欣写信告诉严清怡的,信中还替云楚青抱过委屈,觉得云度不厚道,要接就该全家都接了去,为什么只留下女儿家不管?
    严清怡没提云楚青做下的腌臜事儿,只回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家什么内情咱们不清楚,不好随意置喙。
    云楚青从来就没看到过这个幼弟,根本不可能知道到底像谁,再见到严清怡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岂不知自己是被嘲弄的,遂着意地盯着严清怡的双眸看了眼,笑道:“我过去跟陈太太说几句话,以后有机会再跟姐姐聊。”
    严清怡无谓地笑笑,根据宫女的指引往自己的座位那边走。
    跟七爷预料的不同,她的座次并没有在很显眼的位置,不但在恭王妃和定王妃以及安郡王妃之后,也在几位公侯夫人之后,倒是在其余新贵女眷之前。
    她并不意外。
    如今尚未成亲,论起身份就是一介平民,安排在这个位置已经是抬举她了。
    她笑着谢过宫女,神情淡然地就座。
    案几上有四只绘着缠枝牡丹纹路的粉彩小碟,里面分别放着山东秋白梨、黄岩蜜橘、松子糖和核仁酥。
    量都不大,胜在卖相好,尤其松子糖一块一块围着碟子边缘摆成圆形,中间放一朵心里美萝卜刻成的牡丹花,犹如一幅美丽的画。
    严清怡正欣赏着,忽听殿外传来内侍独有的尖利嗓音,“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诸人齐齐行礼,严清怡也跟着跪在地上,小声呼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就听得男子威严十足的声音,“平身!”
    众人又齐齐站起来。
    严清怡偷眼望去,康顺帝身穿明黄色四团龙圆领常服,相貌跟七爷有些像,但是因为久居上位的缘故,面容不怒自威,眼眸自然而然带着审视的意味。
    她不敢多瞧,只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
    康顺帝说过两句场面话,就往正殿去了,万皇后沉声道:“大年正月,难得各位夫人姑娘能陪本宫庆贺灯节,都就座吧,无需拘谨。”
    话虽这么说,可上首几位有头有脸的王妃跟郡王妃不开口,其余众人谁又敢放肆?
    严清怡轻轻抻一下裙角跪坐在案几前。
    宫女们顺次给各人斟茶,及至严清怡跟前,恭声问道:“严姑娘喝什么茶,有龙井、毛峰、六安茶和老君眉。”
    严清怡对茶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可想到七爷习惯喝老君眉,便笑着答道:“劳烦姐姐,我喝老君眉。”
    宫女执起茶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茶水倒得非常满,堪堪与杯口齐平,将洒未洒的样子。
    如果端起来喝,十有八~九会泼到案几或者衣衫上,可又不能将嘴凑上去吸溜着喝掉半口。
    那是非常失礼的举动。
    别说是在宫宴上,就是在以前济南府,若是这样喝水,薛氏也会板起脸来指责的。
    宫女也意识到这点,局促地道:“对不住严姑娘,我重新倒一杯过来。”
    即便是重新倒,这杯总是要端走的。
    况且,因为宫女在她身边耽搁这会儿,席上不少人正往这边看来。
    严清怡微笑着摇头,“不用麻烦。”
    自袖袋中掏出帕子,叠成方块状,垫在掌心里。端起茶盅时,茶水溢出,洇在帕子上。
    她浅浅啜两口,将茶盅放回原处,姿态端庄从容,丝毫不见狼狈之态。
    宫女很着意地打量她几眼,捧着茶壶往下一桌走。
    万皇后神情淡淡的,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
    接着,菜一道道端上来,菜式很多,量却极少,每道菜就只浅浅盖住碟子底儿,夹两筷子就没了。
    严清怡秉持前世的经验,每道菜只尝一口,再好吃也不用第二口。
    酒也是,只面前那半盏,举杯时就抿一抿,绝对不多喝。
    酒过三巡,席面上终于热络起来。
    安郡王妃跟万皇后同辈,素来心直口快,笑盈盈地对万皇后道:“六月里成亲,明年等一年,后年此时说不定就抱上侄儿了。”
    严清怡知道说得是自己,适时地微垂了头做出害羞状,就感觉万皇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数息。
    接着听到万皇后淡淡的声音,“说起来也是,宫里许久没有热闹过了,你们两个也该加把劲儿,圣上都盼着抱孙子呢,提过好几次,说他年事已高,该含饴弄孙,把这满身的才学经验都告诉孙儿。”
    这是对恭王妃和定王妃说的。
    恭王妃和定王妃齐声应是。
    严清怡却听出话音来。
    适才惊鸿一瞥间,康顺帝面色红润眸光犀利,显然身体非常康健。他现在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是再执掌十年也不成问题。
    而万皇后话语中却隐隐暗示着,谁先有了子嗣,谁就有可能入主东宫。
    这下,恭王妃与定王妃岂不要憋着劲儿先生出儿子来?
    正思量着,又听万皇后道:“……今年再把老五的亲事定下来,我也就了了心事,闲来学学田舍翁,莳弄花草种点瓜果。”
    安郡王妃笑道:“那敢情好,往后我就来宫里蹭皇嫂的果子吃。玉液池的水浇灌出来的瓜,肯定比外头的甜。”
    万皇后“噗嗤”一声笑,“我这还没开始种呢,你就惦记着吃。想吃不要紧,你得天天来干活。”
    安郡王妃道:“不能我一个人干,我得找个帮手,”侧头瞧向严清怡,“严姑娘,你往这里来,让我好生瞧瞧。”
    安郡王妃的坐席在右首第一个,去见她就意味着拜见万皇后。
    严清怡根本想不到安郡王妃会起意招呼她,微愣片刻才起身。因跪得久,两腿有些麻,却强忍着不露声色,缓缓走到上首,双膝跪地,两手平放在地上,朝着万皇后磕头,“民女拜见娘娘千岁。”又挪动身子,朝安郡王妃行礼,不等跪拜下去,已经有个手脚麻利的宫女上前搀扶起她,只听安郡王妃嗔道:“我喊你过来说话,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严清怡从善如流,行至安郡王妃身旁,跪坐下。
    安郡王妃上下打量她几眼,赞道:“生得真是标致,尤其这对酒窝最好看。有酒窝的人肯定酒量好,今儿头一次见面不方便,赶明儿请你去我那里,咱们好生喝两盅。对了,刚才皇嫂的话你可听清了,要是以后指使你干活儿,你可不许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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