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呢,她洗浴更衣,又吃完饭之后,七爷仍是穿着被雨打湿的衣衫。
    原来真是没有来得及回去更换。
    严清怡下意识地咬了咬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以前她在锦绣阁看到的那一幕。
    七爷半蹲在墙角,昂贵的玄色狐皮大氅拖在雪地上,手里攥一方帕子死死地捂在唇角,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
    见到有人过来,七爷抬起头,脸色涨得紫红,而眼眸里有着无法言说的狼狈与悲凉。
    那次,也是这个季节,在淮海侯府,七爷因为救她跳进冰冷的湖里受了凉。
    这次,同样是为了她,七爷冒着大雨东西奔走。
    一时,严清怡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默了片刻,抬眸问道:“请太医瞧过没有,可开了药?”
    青柏长长叹口气,“诊了脉也开了药,可七爷这是老毛病,只要寒凉入体,至少得咳上两三个月才能见好。”
    严清怡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复又垂了头。
    青柏见状转了话题,“姑娘昨儿提到罗家女眷,她们判得是流刑,流放到大同服三年苦役。我托人打听了,罗夫人到大同的头一个月就死了。”
    严清怡“啊”一声,急切地问:“怎么死的,为什么?”
    “自尽而死,是用发簪刺破了喉咙,等被人看到时候已经没气了。”
    严清怡呆若木鸡。
    跟前世一样,苏氏仍是死了……
    第130章
    青柏瞧着她的神情颇感无奈。
    七爷待她那么好, 三年前她在济南入狱,七爷恨不得亲自去探看;去年冬天, 她染了风寒, 七爷二话不说, 就赶过去照顾;还有前天, 秦虎只央求个小太监传了个信儿, 七爷就吩咐小郑子去问了个清楚明白, 甚至冒着风雨亲自去顺天府。
    其实,这种事情,随便吩咐个谁都能办得妥妥当当。
    七爷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她?
    怕她着急怕她伤心。
    她却好,得知七爷生病, 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可得知罗夫人去世,她立刻变得这般激动和难过。
    分明她跟罗夫人根本没见过几面,而且之前她落水, 不也是因为罗雁回?
    她到底怎么想的?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牵挂着,却独独对那个最应该感谢的漠然以待。
    青柏正觉不忿,只听严清怡又问, “其他女眷呢?罗家二姑娘跟三姑娘可安好?”
    “应该是平安无恙, ”青柏沉着脸道:“不过想要她们立刻启程回来也不太容易, 总得把各样文书准备齐全, 能在年底之前赶回来已经不错了。姑娘想过要怎么安置她们?”
    严清怡没想过。
    连她自己都是流离失所漂泊不定, 还真没有过多地考虑他人。
    思量片刻, 开口道:“罗家宗族在真定府,就把她们送往真定吧。”
    罗振业身为阁老时,曾拉扯和提拔过不少族人,即便因为势败牵连了一些人,可有的仍然在位,想必会善待罗雁菊姐妹。
    青柏飞快地扫她一眼。
    本来还以为她会把罗家姐妹接到这里来,没想到……的确,送往罗家宗族最合适不过。毕竟两个姑娘家,不可能自己养家糊口,再说以后还得嫁人,有长辈照看着才好。
    一念转,想起严清怡也是自己赚钱养家,还供着弟弟读书学武。
    又想起,三年前在济南府隔着窗子看张培源断案,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刚强和坚毅。
    身为女子,她也是不容易了。
    也不怪七爷对她念念不忘。
    青柏左思一遍,右想一遍,声音却是和缓了许多,“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要是没有,我这就回去复命。”
    严清怡摇头,“没了,多谢你跑这一趟,”起身送他出门,走到院子,瞧见廊前盛开的菊花,突然开口唤道:“请留步。”
    青柏回身,静静地等着她的吩咐。
    严清怡咬咬下唇,低声道:“请代我给七爷问安……要是七爷康复,也请带个信儿给我。”
    青柏应声好,大步离开。
    正值晌午,天高云淡阳光和暖,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点缀在天际,间或传来几声雁鸣。
    严清怡仰头瞧了数息,直到它们远离了视线,才慢慢踱回屋子。
    太师桌上摆着个蓝布包裹,像是她先前交给秦虎用来打点的那个。
    辛姑姑笑道:“适才青柏拿来的,让交给姑娘。”
    严清怡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半新不旧的桃木匣子,正是她那只,遂又原样系好,正要收起来,却感觉比先前重了些。
    打开一看,除了原本她的那些金银钗簪之外,额外多了好几样首饰,另有五张银票。
    当着辛姑姑的面,严清怡不好细查,提着包裹回到东次间,一样样把匣子里的东西摆在炕上。
    她首饰不多,大都是出去赴宴时别人给的见面礼,每样东西的来处,她都记得。
    多出来的是一套双色碧玺石镶成的耳坠、一对绿松石镶的侧簪、还有一对镶了黑曜石的赤金蝴蝶钗。
    侧簪跟金钗倒罢了,严清怡匣子里就有样式差不多的,那副耳坠子却稀奇,从正面看是油汪汪的绿色,而稍微转动,又呈现出亮晶晶的紫。
    碧玺石不难寻,可双色的却少见,尤其是这种两面成色都能看得过眼的,更是极为稀奇。
    严清怡对着窗口细细端详好半天,不由惋惜,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工艺差了点,石头亮度不够而且镶嵌得略微歪了些。
    宫里出来的东西最讲究工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瑕疵,以至于她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
    严清怡心念一动,急忙拿起侧簪跟金钗。
    这两样石头打磨得倒是好,可那工艺一看就是个生手,像是练手之作。
    可谁会闲着没事用这么贵重的石头练手?
    严清怡蓦地想到了什么,顿时如火燎般,把钗簪放回匣子,定定神,抖抖索索地展开银票。
    是四海钱庄的票,每张都是二百两,共千两纹银。
    芸娘的话不经意间在耳边响起,“……趁着年少颜色好,多拢些银钱傍身,能置办几处宅子或者铺子,免得日后一文钱也得伸手要。”
    严清怡深吸口气,将银票和炕上的首饰放回匣子,塞进炕桌的抽屉里。
    收了别人的银子,总得该付出些什么,严清怡能做的一是饭食二是衣裳。七爷住在宫里,吃食点心不见得稀罕,而且巴巴地送进去还怕经了他人的手惹来麻烦,倒不如就做件衣裳。
    想着,便起身走到西厢房。
    昨天芸娘带过来的布很齐全,不但有桃红柳绿的鲜亮颜色,也有天青湖蓝等素净颜色。
    严清怡挑了匹天水碧的杭绸,打算给七爷做件家常穿的圆领袍。
    虽然她没量过七爷的尺寸,可先后见过这么多次,对七爷的身长心里有数,再者圆领袍不比裋褐。裋褐分上衣和下裤,做起来麻烦,而圆领袍就是直身袍子,又不用上领子,只要别做得短且瘦,长了可以把袍边卷上去一截,肥了的话可以系上腰带,并不妨碍穿用。
    严清怡把布匹平摊在炕上,估摸好尺寸,毫不犹豫地拿起剪刀剪了下去。
    此时和安轩。
    七爷正在书房写字,临的正是小钟的《灵飞经》。
    小郑子垂手立在旁边伺候笔墨,看着像是恭敬,心里却在嘀咕:七爷先前写台阁体写得多好了,既方正光洁又秀润圆融。他送过去的折子,连康顺帝都赞一声工整。
    可自打见了严姑娘写的陈情书,七爷就开始临摹小钟的《灵飞经》。每天对着成摞成摞的卷宗就已经让人头晕眼花了,还格外抽出半个时辰来练字。
    七爷写得入神,完全不知小郑子心里这许多小心思。
    眼看这一页就抄完了,忽然觉得嗓子眼儿发痒,本欲搁笔已来不及,手一抖,纸上便留了个漆黑的墨点。
    他顾不得许多,忙掏帕子掩住口唇,只咳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才长长舒了口气。
    小郑子已往茶盅里续了热茶,急急地奉到七爷跟前。
    七爷饮两口润了喉咙,望着才刚写好的字,叹道:“可惜了,功亏一篑,不过我这字比头前有长进,你觉得呢?”
    小郑子根本看不出来,笑着附和,“对对,七爷原本就写得好,这会儿更工整了。”
    七爷轻笑,“小钟的字讲究灵动飘逸,工整与否倒是其次。”
    提到字,不可避免地想起严清怡,喜欢临小钟的帖子,想必她也是个不肯拘束的人。
    什么时候,她在他面前不再那么拘谨就好了。
    正感叹,眼角瞥见青柏的身影,遂侧头示意他进来,“话传到了吗?严姑娘在做什么?”
    “传到了,”青柏回答,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话。
    二门上婆子引他进去的时候,严清怡已经迎到院子里了,他根本不知道她先前在做什么。
    见七爷没反应,青柏自觉地往下说:“严姑娘说如果接回来罗家女眷就送回真定府罗家宗族那里,我看严姑娘神情,听到罗夫人去世的消息很是难过,眼圈也有些红。”
    七爷顿了下,吩咐道:“那就依着严姑娘的意思办,”转头又问小郑子,“罗雁回最近如何,可有来信?”
    小郑子撇嘴,“没有,就只上次那封求情的书信。他现在靠上了辽王,哪里还记得七爷?”
    七爷淡淡道:“他跟着辽王镇守边关也不错,如果能戴罪立功兴许还能谋得一官半职,将来未必不能成器。”
    小郑子偷偷翻了个白眼。
    还成器呢,罗雁回才是真正养不熟的白眼狼。
    七爷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血,他去了辽东就不愿回来了。上封信说是替罗振业说情,但字里行间都是暗示七爷没有尽力。
    如果七爷力保,是能留下罗振业一条命,罗家男丁也会保住,可罗振业不但索取贿赂还贪墨军饷,按照律例死上十次八次也不够。
    人证物证均在,七爷怎可能因为个贪官污吏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小郑子正腹诽着,就听青柏道:“严姑娘央我给爷请安,还说要是爷大好了,给她送个信儿?”
    只见七爷眼眸骤然亮起来,略嫌苍白的脸突然有了光彩,声音竟然有些许的颤抖,“她还说什么了?”
    青柏飞快地跟小郑子对视一眼,答道:“再就是感谢七爷,没别的了。”
    七爷默一默,吩咐小郑子,“将先前周医正开的方子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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