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神思不属地抬眸。
    去宁夏两年,林栝长高了许多,肤色也黑了许多,面容较之往日更加冷峻,双唇紧紧地抿着,脸颊旁轮廓分明线条刚硬,可浓黑的眉毛下,看向严清怡的眼眸里满满的全是关切与探询。
    严清怡深吸口气,“不太妥当,你虽是状告潘清,但罗阁老是户部尚书,如果落在他手里,十有八~九会石沉大海。林大哥要么直接递交到御前,要么托人交到其他阁老手中。再有,折子上的人名别写这么详细,要是落在有心人手上,恐怕回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折子递上去,如果上面派人访查,请他们出面作证就是,在此之前先明哲保身才好。”
    林栝重重点头,“你说的对,我听你的,重新誊写一份。”说着,起身往西次间去取笔墨。
    刚走到门旁,就听里面脚步声响。
    林栝猛地推开门,薛青昊正跳上床准备装睡,见林栝进来,知道事情败露便嬉皮笑脸地道:“这半天,你跟我姐都说什么,窃窃私语的?”
    林栝板起脸,“大人的事儿你少掺和,赶紧起来担水去,水缸里没水了。”
    薛青昊不甚情愿地坐起来,凑到林栝跟前道:“我看见你拉我姐的手了。”
    林栝瞪他一眼,取过笔墨纸砚走到饭厅。
    严清怡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林栝研好一池墨,铺好纸,照着折子,将上面证人的名字略过,原原本本地重新抄录。他的字如其人,笔势凌厉笔锋强劲,气势十足。
    严清怡在旁边替他压着纸,默默地将上面一条一条罪状记在心里。林栝为报仇受过那么多苦,她不可能阻止他,可是又想尽可能地为罗家开脱些罪名。以后不管杖刑也罢,徒刑也罢,都是他们该受的,但至少要保全家人的性命,不再像前世那般凄惨。
    林栝抄了将近两刻钟才将折子抄完,等得墨干,仔细地折好放进怀里,先前那份却交给严清怡,“你替我收着吧,我带在身上多有不便。”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竟然交给她?
    严清怡愣了下才接到手里,低声道:“你可信得过我?”
    林栝弯了唇角,“要是你都信不过,我还能相信谁?”
    严清怡莞尔一笑,“你放心,我定然会好生保管。”声音很坚决,是说给林栝听,也是对自己说的。顿一顿又问:“你夜里要歇在家里还是会同馆?”
    林栝略思量,笑道:“在家里吧,不过我得先回去趟,有些事情跟另外几人交待,再拿点东西过来。”
    这时,薛青昊担水回来,正听到林栝的话,立刻嚷道:“太好了,我跟林大哥一道去。”
    严清怡嗔他一眼,本想阻止,林栝笑着应道:“你不嫌热就跟着去,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
    严清怡便不言语,待他们出门后,将手里折子用油纸包好,再包一层布,外面再包一层油纸,小心地塞到灶台旁边的砖缝中。
    这条缝隙还是她堆放柴草时候无意发现的,可能当初垒灶台的工匠手艺不精或者图省事,留下约莫二指宽的缝隙。只要别特意探进头去瞧,根本看不出来。
    而且平常旁边总是堆放着柴草,更是毫无破绽。
    将折子藏好,严清怡打量下厨房的菜蔬,开始和面准备晚上擀面条吃。面和好需得饧一会儿才能用,趁饧面的时候,严清怡把豆角洗净切成细丁,再剥一根香葱,切成葱末。
    春兰听到动静,走出来看了眼,知是擀面,便道:“阿昊喜欢吃炸酱面,我去买点肉,炸点肉酱拌面吃。”
    不等严清怡答应,就走了出去。
    过得小半个时辰,春兰笑嘻嘻地提着一大块肉回来,“那屠户还剩下两块肉,因怕隔夜坏掉,便宜了许多,这足有一斤半,才只八文钱。还有两斤肋排,说是三文钱一斤,我觉得这肉足够了,就没买。”
    严清怡见是块五花肉,膘头很肥,遂笑道:“真捡了个大便宜,要是早起去买,怕不得七八文钱一斤。”
    这边春兰将肥肉片下来,生火油,那边严清怡则将长案板搬出来,开始擀面。
    等到林栝与薛青昊回来,小小的院落里已经充溢着浓郁的肉酱香味儿。
    薛青昊抽抽鼻子,欢快地嚷道:“肯定是炸酱面,我一闻就知道。”
    严清怡笑骂一声,“就你鼻子尖。”转头到厨房往灶坑里填把柴,烧水煮面。
    面是精白面,擀得匀称劲道。卤子是将豆角丁下油锅炒熟后,加水至烧开,再打上蛋花做成的。另外炸了一小盆份量很足的肉酱,再然后是凉拌蒸茄子。
    跟之前一样,严清怡和春兰在饭厅吃,而林栝与薛青昊则每人捧只碗坐在院子里吃。吃过一碗便进屋去盛,两人各吃了三大碗才饱足。
    吃过饭,暮色真正笼罩下来,月亮不知何时升了起来,在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散发出莹莹光华。
    严清怡点燃火折子,烧了把晒得半干的艾草熏蚊子,几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薛青昊不住嘴地打听鞑子,他们长什么样子、住在哪里,吃什么食物,说什么话,恨不得样样都问清楚。
    林栝半点不嫌烦,一桩桩详细地说给他听,还说起自己带人追杀鞑子的经过。他言语简单,又没有特意夸张了说,但听在严清怡耳朵里,仍是觉得心惊胆战。
    薛青昊却听得热血沸腾,不迭声地叫着,等满了十五,一定也要去宁夏打鞑子。
    夜色渐深,春兰跟薛青昊先后进屋歇息了。
    林栝从怀里掏出只荷包,“一点零碎银子,这两年攒的,平常我在军中用不上,你留着贴补些,别太苦着自己。”
    严清怡拒绝,“你一个月不到两石禄米,哪里够用?再说留点闲钱在手里,冬天可以打点酒暖暖身子。”
    林栝笑道:“我舅舅家在榆林有铺子,铺子伙计隔上三两个月会到宁夏去。我不缺银钱,你拿着用。”
    严清怡只得接过,就感觉荷包不算沉,大约只三四两银子的模样,遂未在意。
    林栝又取出一样东西,借着月光给她看,“去年应允你的手~弩,你瞧好了,这里有处机关,只要摁下去就能射出弩~箭。我做了六支箭,箭身是竹子的,前头镶着精钢。”边说边示范给她,怎样把手~弩捆在腕上,怎么安上竹箭,怎样发射出去。
    严清怡试过两次,手~弩很轻巧,劲头也足,就只是准头太差,离她预想的目标差了足足一尺。
    林栝唇角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柔声道:“不用心急,以后得闲的时候练练准头。”手把手教给她如何才能瞄准。
    他强壮的手攥住她的腕,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她脸上,而那双幽深的眼睛映照着月光,越发地明亮。
    严清怡只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她再不敢多待,逃也似的回到屋里。
    第二天,薛青昊早早就拉着林栝去见他的师傅,直到晌午才满面红光地回来,急切地告诉严清怡,“姐,我现在才知道林大哥本事有多大,他能跟我师傅过上百余招。虽然我师傅赢了,但是他说林大哥吃亏在力气小身板弱,要是再过上十年,我师傅绝对不是对手。”
    严清怡颇有些讶异,林栝虽瘦,可身上肌肉非常结实,前两次靠在他身上就像是依着墙壁般生硬。
    就这样还算身板弱?
    林栝微笑着解释,“男人三十岁是最强壮的时候,跟秦虎他们几人相比,我的确是弱了些,而且经验不如他们丰富,好几次险些着了道。阿昊真是有福气,能得此高人指点,”侧了头对薛青昊道:“你可得好生学,别堕了你师傅的名头。”
    薛青昊颇有几分得意地说:“名师出高徒,我以后肯定也差不了。”
    林栝但笑不语。
    林栝只松快了两天,接下来又开始往户部跑。
    跟去年一样,潘清仍是百般刁难,每天都有各样理由来推脱,最常用的就是现在尚未秋收,粮米仓快吃空了,京都官员都在等着新米入仓。
    林栝没办法,只能求见罗振业。
    罗振业乃是内阁阁臣之一,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岂是那么容易见的。
    林栝与同来的三人分头在六部门口、罗家门口以及皇城门口等,堵了四五天,林栝终于在罗家门口将下衙回家的罗阁老堵了个正着。
    林栝在罗家待了约莫一刻钟,出门时,脸色比锅底的黑灰都要黑……
    第114章
    等回到荷包巷, 西天的云彩已经红了半边天,夕阳的余晖斜斜地铺照下来, 将院中水缸里盛开的荷花映成了金色。
    薛青昊蹲在一旁剥蒜,见林栝回来, 立刻跳起来道:“林大哥,姐今天做了煮干丝。”
    林栝已经猜测到几分, 因为早起时,他看到严清怡在泡发冬笋和香菇, 还说出去买粉丝跟豆腐皮。
    想到此, 林栝冷峻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沉默地走进厅堂, 探头往厨房看了眼。
    厨房里烟气缭绕,春兰在旁边切淮山, 严清怡蹲在灶前烧火。灶膛里火苗正旺,将她的脸映成金红色, 散布在额头上的汗珠,细细碎碎地闪着光,很快汇集到一处, 顺着脸颊淌下来。
    三伏天,便是干坐着也会觉得热,她却在这狭窄逼仄的厨房忙碌。
    林栝心头软成一团水,又隐隐泛着酸涩。
    天黑得极快, 过得一刻钟, 鸽灰的暮色便层层笼罩下来。
    严清怡点了灯, 把菜一样样摆在饭桌上。
    菜有四道,红烧鲫鱼、清炒淮山、糖拌水萝卜丝,再就是一大盆煮干丝。
    严清怡盛出来四碗白米饭,对林栝道:“菜端来端去的不方便,反正没有旁人,不如就在一起用吧。”
    林栝笑着应道:“好。”
    林栝与薛青昊坐在饭桌一面,严清怡跟春兰坐在饭桌的另一面。
    席中虽然大家都静静地吃饭,不曾开口说话,可只要抬头,林栝便能看到严清怡温婉俏丽的面容和那双含羞带怯的杏仁眼。
    先前跟罗阁老相谈时的郁气尽数散去,只留无尽的柔情回荡在胸口。
    饭罢,收拾完碗筷,林栝跟严清怡在院子里乘凉,“今天见到罗阁老了……还是你说得对,天底下官官相护,他跟潘清根本是蛇鼠一窝。”
    严清怡正摇着团扇扇风,闻言手中便停了下,“罗阁老说什么了?”
    林栝沉声道:“没说什么特别的,还是潘清那一套说辞,禄米仓存粮不足,各地糟粮还没运来,好说歹说总算答应七月中旬肯定会派发粮米及冬衣。”
    严清怡道:“那就好,他既是应允了,应该不会出尔反尔。”
    京都的粮仓有两个,在东直门大街的是京仓,也是内仓,专贡皇室用粮,每年十八万石洁白好米,由苏州、常州、嘉兴等六府供应。在通州的通仓称为外仓,由各地通过漕运进京,供给官员及军士用粮。
    这个时节,南面的早稻应该收了,却未必能运到京里来。
    “不是因为军需,”林栝沉默片刻,冷冷地开口,“我瞧见他书房里挂着那幅《溪山行旅图》,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我娘的陪嫁。”
    严清怡大吃一惊,“你到罗府去了,罗阁老请你去?”
    “不是,”林栝解释,“我们在潘清那里碰了好大钉子,只好再去求罗阁老。这几天分头到六部和他家门口堵,今儿才堵到他。那幅画就挂在他书案后面的墙壁上,抬头就能看见。”
    严清怡迟疑着问:“会不会是别人临摹的赝品?有些人模仿的足可以乱真。”
    林栝摇摇头,“就是我家那幅。扬州天气潮,每年八月头上,过了梅雨天气,我娘都会把家里的书画搬出来晒晒。有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流出鼻血,正好滴到右下角范宽的落款上。现在画上还有褐色血迹。”
    严清怡长长出一口气。
    当年她只是大致瞟了几眼,并没有注意范宽的落款,可既然林栝这样说,想必是确有其事。
    遂问道:“你没有说那幅画是你家的吧?”
    林栝再度摇头,“没说,但当时实在惊诧,差点质问出口。罗阁老看出我神色不对,问我怎么回事,我便趁机将潘清大骂了一通。罗阁老便解释了那番话,然后答应七月中派发军需……阿清,他们怎么会那么无耻,纵然我爹早就过世了,可我娘还在,总归是一家人。他们竟忍心这样对待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话时,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背上暴出条条青筋。
    严清怡冷笑,这有什么不能的?她的两位姨母能狠心将亲妹子卖给傻子,林栝的伯母怎么就不能贪图妯娌丰厚的嫁妆?
    说起来,她跟林栝还真是同病相怜,都有那么恬不知耻无情无义的亲戚。
    想到此,严清怡低叹声,探手覆上林栝的手,安抚般握了下。
    林栝回握住她,声音和缓了些,“幸好昨日你提醒了我,否则我把折子交到罗阁老手里,别说我娘的仇报不了,上面列出的诸多证人恐怕也会遭受不测……唉,原来潘清身后还有这么大的靠山,难怪我伯父伯母有恃无恐,难怪我舅舅三番两次请求审案都不了了之……自从我舅舅怀疑我伯父没安好心,我外祖家的生意就一蹶不振,现在根本没法在扬州立足,只能到别处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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