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蠢妇,无知蠢妇!”陆致恶狠狠地说:“朝政的事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这是京都,天子脚下,手眼通天的人有得是,我半辈子官声就要毁在你们薛家身上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大姨母听着这话刺耳,却不敢分辩,抖着手问道:“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陆致“砰”地拍了桌子,将桌上杯碟震得叮当作响,“你想把她留在家里祸害我一辈子?”
    外头彭姑姑和雨荷听到,俱都吓得哆嗦了下。
    彭姑姑低声道:“你去歇了吧,这边有我。”
    雨荷感激地点点头,轻轻撩开门帘,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彭姑姑定定神,愈加往內间的门旁靠了靠,就听大姨母道:“送回去也行,只是我三妹还在东昌府,朱家的事情迟迟没解决,阿清总不能一人待在济南府?”
    上次,她觉得严清怡回济南府,她就没有显贵人家可以走动了,现今,陆致的差事已经受到影响。如果严清怡走了,至少她还可以跟陆致同僚家的家眷来往,可如果陆致丢了官,就彻底没有走动的人了。
    所以,把严清怡送回去势在必行,可是送到哪去呢?
    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待在济南府不方便,但是……
    大姨母正犹豫着,陆致又怒道:“不管送到哪里,赶紧离了我眼前。天天就你们薛家人事多,今天来个姓朱的,明天来个姓羊的,我当这官是给你们擦屁股的?”
    大姨母也来了气,嚷道:“老爷可别忘了,当初是谁非得把两个外甥女带进京,又是谁乐呵呵地接了朱家的八千两银子?这才三四个月的工夫,那八千两银子还没花完呢,老爷就翻脸不认人。再说,老爷为官这些年,一直顶着清正廉洁的帽子,老爷可曾想过,没有我们薛家跟蔡家,老爷能廉正起来?”
    “闭嘴,”陆致恼羞成怒,伸手将大姨母拨拉到一旁,“滚,你们都滚,我要安置。”“呼”地吹熄蜡烛,摸黑上了床。
    大姨母在黑影里独坐了两刻钟,第二天对严清怡道:“前阵子你不是说想回济南府瞧瞧你娘,现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的,你先回去看看,等过上个把月,我再把你接回来。”
    严清怡愣一下,随即脸上就带了笑,“好,我收拾一下就走,不知几时启程?”
    大姨母笑道:“那就尽早不尽晚,三天后走。家里你大表哥跟二表哥都不在,阿顺年纪还小,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我打算到车行订辆车,顺便雇两个护卫送你,你觉得呢?”
    “我就出过这一次远门,哪里有什么想法,但凭姨母做主。” 严清怡盈盈地笑,腮边梨涡时浅时深,灵动又俏皮。
    因禁足在家,她打扮得极简单,只穿了件青碧色袄子,墨发随意地绾成髻束在脑后,用根银簪别着,看上去娇娇软软柔柔弱弱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薛氏。
    大姨母心头微酸,可这酸涩转瞬即逝,脸上又是慈祥的笑容。她拉起严清怡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你把这四个丫头带上,路上也照顾着你,对了,你娘还在东昌府,要不你也先到二姨母家里盘桓些日子?”
    严清怡笑着拒绝,“不用,我能照顾自己,再者她们都是姨母身边的人,跟着我去,姨母倒是不方便了。我还是先回济南府,家里半年没住人,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等收拾齐整了,我跟阿昊把娘接回来,顺道看看二姨母。”
    “也好”,大姨母审视般打量她几眼,回了正房,不一会儿将四人的卖身契送了过来。
    严清怡叫来四个丫鬟,说起要回济南府。除去秋菊之外,其余三人都表态愿意跟着,只是夏荷坐不了马车,坐得时候久了会头晕恶心。
    严清怡并不求证是真是假,选定了春兰与冬梅跟着,将另外两张卖身契仍然还给大姨母。
    蔡如娇听说此时,哭丧着脸过来,“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是不是因为桃花会那事?你走了我怎么办?”
    严清怡浅笑。
    两人都不是傻子,这几天陆致的脸阴沉得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盯着严清怡的眼珠子几乎要冒火,正房里伺候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要不是因为她,还能为什么?
    不过也好,严清怡早就想回济南府了,在京都,除了魏欣和何若薰之外,并没有特别值得她留恋的人或者事,反而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
    想到此,严清怡宽慰道:“你跟我不一样,大姨母会好好照看你的,就是往后出门做客要步步留神,免得中了别人的算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阿欣,阿欣经得事情多,对京都也熟悉。”
    蔡如娇愁眉苦脸地说:“你走了还有什么意思,阿欣她们完全是看你的面子,我们没什么能说到一起的。”
    严清怡又安慰她几句,转儿道:“姨母说过三天就走,我得赶紧收拾东西,还要跟阿欣和阿薰都写封信,没工夫跟你多说。你要想在这儿待着,就帮我收拾。”
    蔡如娇应声好,指使着丫鬟们将架子上的器具摆设都往箱笼里放。
    严清怡苦笑拦住她,“算了,不用你,净帮倒忙,那些东西都是姨母的,不过是摆在屋里图个好看,我哪能私自带走,再说我只那一只箱笼,哪里盛得下这许多东西?”
    蔡如娇道:“那我给你的东西你可得带着,回去之后时时看着,也免得忘了我。”话语里,几多幽怨与不满。
    严清怡“噗嗤”一笑,“好,我都带着。你先回去,等夜里我闲下来你再过来。”
    打发走蔡如娇,严清怡提笔蘸墨,给魏欣、何若薰及芸娘各自写了封简短的信,呈给大姨母看过之后,吩咐下人送了出去……
    第92章
    魏欣正跟魏敏及魏俏凑在魏夫人那里谈笑, 听碧玉说严清怡打发人送来的信,当即拆开, 原本是笑盈盈的脸儿,等看过信立刻就拉下来。
    魏夫人最喜欢魏欣开朗明快的性子,见状便问:“怎么了?”
    魏欣噘着嘴道:“三娘说要回济南府。”
    魏夫人心头一跳,“什么时候走,以前没听说过啊?”
    “可不是没说,”魏欣端着信再看一遍, “大后天走。上次我去看她,她根本没提起回济南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来了这一出。我得看看她去……好了这一场, 不能不给她送行。”说完话, 匆匆对魏夫人行个礼,先去找钱氏说明了事由, 然后回到萃英院,取过一刀纸并两盒墨, 匆匆往角门走。
    马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魏夫人左思右想, 没心思再跟孙女儿玩乐, 打发她们回去了, 却吩咐人去叫淮海侯。
    不大会儿, 淮海侯气喘吁吁地进来, “什么事儿?”
    魏夫人看着他满身墨点儿皱眉, “你在干啥呢?”
    “练字, ”淮海侯得意地说:“阿珂孝敬给我一方新砚台,说花了二百两,是前朝古物,我试试好不好用?”
    魏珂是魏欣的长兄,前两年已经成了家,尚未有孩子。
    魏夫人白他一眼,“好不好用?”
    淮海侯道:“跟以前的差不多,没觉得字迹好看。”
    魏夫人没好气地说:“字写得好不好,跟砚台没关系。年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上进过?你这会儿闲着,赶紧进宫找范公公传个话儿。”
    “好,”淮海侯应一声,拔腿往外走。
    “慢着,”魏夫人问道:“你知道说什么?”
    淮海侯摇头。
    看着面前这个榆木疙瘩似的男人,魏夫人长长叹口气,“老大媳妇那里收着两坛子酒,有个系蓝布条的是去年严家三娘酿的,你灌出一壶来提着,说严三娘大后天回济南,送来一坛子酒,你尝着味道还行,送给范公公尝个新鲜。”
    淮海侯将这番话在脑子里过一遍,点头道:“我记住了。”又要往外走。
    魏夫人再度将他叫回来,指着他衣袍上的墨点,“你就这么出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家练字?”说着下地,从衣柜里找出件体面点的衣裳,伺候着淮海侯换上。
    淮海侯熟门熟路地到了西华门,寻个小火者吩咐他去找范大档。岂知范大档正在康顺帝跟前代笔批红,抽不开身过来。
    淮海侯只好抱着酒壶站在西华门等,好在春日天气煦暖,不冷不热,可内心着实烦躁。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范大档。
    淮海侯把酒壶往他怀里一塞,没好气地把魏夫人吩咐的那几句话说了遍。
    范大档心里有数,笑道:“劳侯爷辛苦这一趟,回头我得了好酒也送与侯爷喝。”
    淮海侯嘟嘟囔囔地回府复命去了。
    此时魏欣正抱怨严清怡为何走得这般匆忙,连给她践行都来不及。
    当着大姨母的面,严清怡不好说别的,只笑道:“姨母也不让走,可我半年多没见到我娘了,前天做梦梦见我娘说她心口不舒服,我实在待不下去,总得回去看上一眼才安心。”
    大姨母嗔怪道:“阿清就是急脾气,说是风就是雨,说要走一天也不愿意多待,好说歹说才定下大后天启程。阿清这一走,我心里可就空了大半……好在还有个阿娇,往后五姑娘也要经常过来玩,要不阿娇也没个玩伴。”
    魏欣笑着应了,可来到西厢房却一下子傻了眼。
    屋里陈设摆件尽都撤了下去,书架上的书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长案上,罗汉榻上还摆着两摞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魏欣讶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严清怡笑道:“那些书是二表哥借我看的,这会儿在江西考童生试,等他回来让人还回去;衣裳是大姨母给我添置的,料子太娇贵,在济南府穿不着,留着送人或者赏了下人都好。”
    魏欣顿时明白过来,眼圈蓦地红了,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可为了不给严清怡添麻烦,仍是强笑道:“就你这么外道,连几件衣裳都分得清楚。”
    严清怡见状,只觉得心头发涩眼眶发酸,悄悄侧过头,眨眨眼,抢过魏欣手里纸笺,凑在鼻端闻了闻,“这是熏的素馨花?真难为你肯割爱给我。”
    “好像我几时亏待过你似的?”魏欣撇撇嘴,“我还有栀子花和茉莉花的,栀子花刚熏时太浓郁,过上两三个月的时候最好闻,时候久就淡了,茉莉花最持久。素馨花居中吧,我都快走到你家胡同口才想起来,应该三种纸都给你一些,可懒得回去拿了。而且带这么多纸,路上也不便利……”说着解下裙边的红玛瑙禁步递给严清怡,“这个给你。”
    严清怡吓了一跳,这个禁步是钱氏特意求护国寺方丈开过光的,据说能镇邪驱恶定心安神。她连忙拒绝,“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魏欣道:“一块玛瑙不算什么,但是经高僧开了光,说可保清泰安康,你随身带着,路上就不怕抢匪盗贼宵小之辈了。”
    严清怡推辞不过,只得受了。
    将近薄暮时分,范大档才腾出空去和安轩走了一圈。
    范大档走后,七爷默默地捧着茶盅,站在窗前发呆。
    残阳似血晚霞如锦,绚烂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昏黄的日光斜铺在苍松翠柏上,给墨绿的枝叶镶上了一道金边,更显得凝重肃穆。
    就在这落日余晖中,一丝丝寂寞自心头悄然而起,怅然而落。
    小郑子探进头悄悄看两眼,又出去,过得片刻再度进来,轻轻咳两声,“爷,厨房已经做好了饭,这会儿就摆上?”
    “好,”七爷淡淡应着,转身道:“叫青松和青柏来,我有事吩咐他们。”
    小郑子答应声,一面吩咐摆饭,一面将青松两人叫了来。
    七爷食量少,饭菜也简单,不过是两素两荤一道汤,没多大工夫就吃完了。
    刚放下筷子,青松两人就来了。
    七爷简短地吩咐,“大后天,严家姑娘回济南府,去打听下几时启程,从哪个门出城,在哪处驿站歇脚,明儿午时给我回话。”
    青松与青柏对视一眼,点头答应。
    两人刚出和安轩院子,听到身后脚步声啪嗒啪嗒响,却是小郑子跟着出来。
    小郑子压低嗓门道:“这件事两位爷可得多上心,七爷记挂着呢。”
    青柏低低笑道:“多谢公公提醒,这点公公尽管放心,不论大事小事,只要主子交代下来,我们但凡能办到十分,绝不会敷衍成九分。”
    小郑子轻轻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两位爷受累,我且回去伺候主子了。”
    见小郑子进了院门,青松努努嘴,轻声道:“主子这是上心了,你见那位见得多,觉得怎么样?我是没瞧出哪里好来。”
    青柏想一想,“模样还行,放在外头算是出挑的,要是在宫里也就普通吧。性情也说不上多么好,我看还不如我家里婆娘软和。”
    “操!”青松笑骂一句,“这也能比?自打成了亲,三句话不离婆娘,有没有点出息?”
    青柏“嘿嘿”低笑,“要什么出息啊,夜夜能搂着婆娘睡觉就知足了。以前一年半载地见不到一次,现在可舒坦了,回家现成的热乎饭,现成的热炕头……你呢,顺道往演乐胡同寻个乐子?”
    “屁,寻什么乐子?”青松又骂,接着长叹一声,“我家婆娘不容易,伺候我爹走了现在又伺候我娘,还得拉扯孩子,有男人跟没男人差不了多少。我要是再往外头寻乐子,跟畜生也没两样了。”
    青柏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头,“好兄弟!依哥看,你不如把家里老小都接过来,免得你儿子见了面都不认得你。现在不比以前,主子不争权不夺势,身子又不好,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都不猜忌他。跟着他,不用天天担惊受怕,终于能闭着眼睡个安稳觉。我劝你,早点接过来,还能再生个老三。”
    青松低笑声,“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车行那边我熟,明儿一早我就去打听,不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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