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单薄的蝉翼纱,康顺帝能看到她嫩藕般的胳膊和蓝色肚兜上含苞待放的月季花,顿觉腹中火热,展臂将她抱到了旁边偏殿里。
    万堂妹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宫里,当时万皇后正跟二皇子楚煜的生母田贵妃打擂台,彼此冷嘲热讽互相较劲,就在这个关头,没想到堂妹竟然劈头扇了自己一巴掌。
    万皇后险些没气吐血,只得硬生生忍了。
    没多久万堂妹诊出有孕,再过几个月生下五皇子楚炤,万堂妹晋封为昭仪。
    许是康顺帝对万皇后心存愧疚,自从那夜之后再没临幸过万昭仪。
    而万皇后对万昭仪也不再是先前那样当姐妹,只把她跟其余妃嫔一样看待。
    七爷自幼跟在万皇后身边,耳闻目睹自然也了解其中经过。
    万皇后吃罢橘子,脸色舒缓了许多,笑问道:“你那些侄儿都开始物色王妃了,你有什么打算?喜欢什么模样什么性情的,高的还是矮的,胖的还是瘦的?不管是哪家姑娘,跟我说说,我亲自去给你提亲。”
    七爷垂眸,眼前不期然就浮现出那张温婉灵动的俏脸。
    真的能让她陪在身边吗?
    买一处小宅院,院子里栽棵杏树,麦子熟时杏子黄,他会仔细挑了最红最熟的那个给她吃。若是她仍喜欢做绢花,他愿意帮她描花样子,帮她选好看的布料。
    可是,他这样破败的身子……忠勇伯能策马驰骋,能开弓射箭,必然强壮得很。她嫁到云家去,就不用再担心生计。
    就是云家有两个前妻生的孩子,她会不会受气?
    想到此,七爷黯然地笑笑,“我这身子,还是不去耽搁别人家姑娘了。以后……以后要是能强点再说。”
    “也行,”万皇后点点头,忽然俯低身子,神神秘秘地说:“以前我曾经去清虚观请通微法师给你卜算过命数,他说你二十岁之前多坎坷,可过了二十岁就会万事顺遂,身体自然也能好起来。真的,听说通微法师道行颇深,京都许多人家都信他,要不哪天请他来,让他再给你测算一下,看有无变故?”
    七爷吓了一跳。
    清虚观信奉正一神教。
    自古这种占卜巫蛊之事在宫里非常避讳,康顺帝就非常讨厌正一神教,斥之为怪力乱神。没想到万皇后竟会为他去犯这个忌讳。
    七爷岂肯让万皇后因自己而为圣上不喜,忙道:“不用再算,男子二十冠而字,冠而列丈夫,行过冠礼,我肯定会大好起来。”
    万皇后笑道:“那是一定的……对了,柔嘉提到的这几户人家,你觉得如何?”
    七爷略思索,浅笑道:“听说柔嘉最近跟叶家走动颇近。”
    万皇后“嗤”一声,“她这是觉得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她的心思?定北侯在辽东领着几十万军队,结交无数将领,现在又张罗着把袁祭酒拉在他们船上……你皇兄也才四十六,身子骨结实着。”
    七爷道:“皇嫂不如选个顺眼的过在膝下,总也是个倚仗。”
    如今三皇子楚烨对皇位虎视眈眈,叶贵妃有定北侯支持,对万皇后也颇多不敬。假如楚烨真的即位,设立两宫太后还是好的,说不定万皇后会被迫殉葬。
    “没一个顺眼的,我谁也没瞧中”,万皇后摇头,“老三残暴无情翻脸不是人,老四倒忠厚,可懦弱无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那个老五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七弟过于韬光隐迹,唉要是你身子康健些就好了。”说着,板起脸沉声道:“七弟以后记着,万不可再轻待自己的身体。”
    七爷连声称是。
    万皇后见他态度恭谨,脸色稍缓,笑道:“你出来这些时候了,别太累着,回去歇一歇,中午我吩咐厨房片了羊羔肉,炖上淮山做道锅子。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吩咐人,切莫委屈自己。”
    七爷笑道:“皇嫂放心,这宫里,何曾有人敢让我受委屈?”
    万皇后点点头,亲眼看着李宝业伺候七爷穿戴好,又往他手里塞一只海棠木匣子,“以前收着的一些小玩意儿,你或者自己玩或者留着赏人。”
    七爷只当万皇后仍把自己当孩童,笑着接了,回到和安轩打开一瞧,却是大惊失色……
    第76章
    匣子约莫七寸见方。
    上层放着七八块玉佩, 有刻成竹报平安的碧玉,有刻成喜结连理的红玉, 有雕成宝瓶状的羊脂玉。玉的成色都极好,幽幽发出温润的光泽。
    中层是几十颗南珠,个头不算大,只比黄豆粒大出些许,但胜在颗颗饱满圆润。
    七爷莞尔。
    他自幼便喜欢珍珠玉石等物。万皇后特意给他做了只木匣子,装了半匣子南珠。他抓着珠子玩, 能玩上两刻钟不动地方。
    再后来喜欢玩棋子,将棋子在棋盘上摆出山石花草等形状,黑棋子摆完了,用白棋子反着再摆一遍, 像是镜子里照出来的。
    七爷学着小时候那样, 抓一大把南珠,然后慢慢松开, 南珠如落雨般滴滴答答淌下来。声音苍白而单调,再不复幼时乐趣。
    七爷喟叹声, 打开第三层。
    却是厚厚的一摞字纸。
    上面的三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铺子的名号和地址, 有绸缎铺、有酒楼有客栈还有车马行, 其中以京都最多, 也有的在真定或者保定, 有几处货栈却是开在了大同和宣府。
    七爷数了数, 共是三十八间店铺。
    再下面是店铺的契书还有十几张数额不等的银票, 加起来共五万六千两。
    匣子最底的角落有个小小的荷包, 里面装着两方印章。
    印章是套印,外面是牡丹花形状的大印,里面是小印,刻着个古篆的“万”字。这样盖出来的印章就是牡丹花纹中间一个“万”字。
    很显然,不管是上层的玉佩还是中层的南珠,都只是掩人耳目,这最底层的店铺跟银票才是万皇后真正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万皇后没有亲生的子女,爹娘也早已亡故,如今当家的是她一个堂兄。自从万昭仪诞下皇子,万堂兄屡次劝说万皇后把五皇子抱到她膝下抚养。
    万皇后推脱道:“坤宁宫已经有了楚瑭,楚瑭体弱,我又是杂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再抚养一个。”
    万堂兄语重心长地劝,眼角却有藏不住的轻蔑:“七爷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就算长大了,最多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王爷。皇后听为兄一句劝,与其费那么大心思养育七爷,不如将心思用在五皇子身上,给他个嫡出身份,日后登基,咱们万家可就有两位皇太后,放眼京城,谁还敢小瞧万家?皇后说后宫之事繁多,这不还有妹妹吗?她年轻,皇后尽管把一些难作难为之事交给她,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总比交给别人强。”
    万皇后听了只是冷笑。
    要是万家人能扶起来,早在她是太子妃的时候就强盛了。
    那时候她年轻,脸面上抹不开,被父母面提耳命着,为几个叔伯并堂兄弟寻过不少门路。
    可他们没一个成器的,也没有一个感恩的,反而更加不知足。
    还说什么一家人,万昭仪往她心口上捅刀子时怎么就没想起一家人来?万昭仪这般待她,她凭什么要扶持五皇子?倒不如用心将七爷养大,至少七爷重情重义,从小知道体恤她心疼她。
    以前万皇后气盛,对康顺帝还存着女儿家的心思绮念,偶尔会因叶贵妃或者其他妃嫔而掂酸吃醋,见到康顺帝不面抱怨。
    两人时有争执斗气之举。
    康顺帝拂袖离开,万皇后则独坐伤怀,七爷每每会端着茶水或者瓜果前来,并不多说话,只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一陪就是半天。
    七爷本就孱弱,隐在暗影里更显瘦小。
    万皇后心软如水,对他道:“你自去玩你的,我没事,就是想静一静。”
    七爷抬眸,稚气地说:“我不吵闹,我怕皇嫂要是使唤茶水,身边没人应。”
    万皇后既心酸又宽慰,却慢慢将放在康顺帝身上的心收了回来,开始思量着寻大儒文士教导七爷。
    七爷在坤宁宫住了十多年,十年间,宫人们都知道万皇后嫂代母职抚养长大了七爷,岂又知道因为有七爷在膝下,开解了万皇后多少的孤单寂寞。
    看着面前这些东西,七爷已猜出万皇后托付之意,轻轻叹口气,把京都的十九间铺子挑出来,对照着地图比对好方位,默默记在心里。
    小郑子在门外已经等得着急,好容易见七爷出来,忙不迭地道:“汤药已经煎好了,七爷这会儿就喝?”
    七爷瞧瞧更漏,皱眉道:“快到午时了,喝完药又没有胃口吃饭,等吃了饭再喝。”
    小郑子点头道好,“厨房里做了羊肉锅子,锅子泡馍片对口味,可又怕七爷不克化,问七爷想吃馍片还是粳米饭,还是煮一碗面。”
    七爷笑笑,“那就馍片。”
    小郑子应一声,吩咐小火者到厨房传话。
    七爷走到窗前,凝神瞧着院子里被北风吹动的苍松翠柏,轻声对小郑子道:“下午我去给皇兄请安,你去打听打听皇兄何时得闲……这事儿别人打听不到,只能你去。”
    虽然康顺帝每天的日程是早就决定好的,几时批阅奏折,几时召见大臣,几时经筵侍讲都早就规定了时间,但也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打听出来,除非是各处宫殿有脸面的公公。
    再者,保不齐康顺帝临时会有什么变动,事先过去通报一声,也好知道康顺帝愿不愿意见。
    小郑子听闻,挺直了腰杆道:“七爷放心,我这就去,一准儿打听出来。”
    七爷扬手,“去吧。”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小郑子乐颠颠地回来,“正巧圣上得空,秦公公直接禀报到御前,圣上说他未正二刻歇晌起来,有两刻钟的空闲,可在乾清宫见七爷……这样七爷晌午也能歇一歇。”
    七爷夜里咳嗽厉害,白天要轻许多,因夜里睡不足,每天中午的晌觉便必不可少。
    七爷笑着夸赞,“小郑子是越来越能干了。”
    小郑子强忍着笑意,作沉稳状,“回来时顺便吩咐了暖轿,未正时分就在门口等着。”
    七爷含笑点头。
    康顺帝比七爷足足大了二十八岁,说是兄长,按年纪来看更像是父亲。
    七爷来时,他刚由内侍伺候着穿上圆领龙袍。龙袍是明黄色,前胸后背以及两边肩头都绣着五彩团龙并日月二章纹。高贵轩昂,令人不敢直视。
    康顺帝跟七爷乃一母同胞,相貌颇为相似,都是清俊瘦削的脸面,但因他久居帝位,眉宇间威严端肃,生生将那份清俊压下去,而多帝王独有的冷厉气势。
    见到七爷,那张一向凝重的脸上露出些微笑意,“你前阵生病,现今好些没有?”
    七爷不等看座,先自在康顺帝身边坐了,笑道:“谢皇兄牵挂,我用了周医正跟田、王两位太医的药,已经好多了。白天不见咳嗽,就是夜里咳得重,不得安睡。”
    康顺帝道:“周医正脉息极好,你接着再吃几日,不要随意换方子。只是古话说是药三分毒,你若见好就少吃药,多食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
    七爷笑道:“皇兄说得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今儿前来,一是给皇兄请安,不过看皇兄面色红润眸光有神,我就直接说第二桩。”
    康顺帝脸上笑意加深,简短地道:“说!”
    七爷便不客气,直言道:“我想多出宫走动走动,可身边没有合适的人跟着,想跟皇兄要两个人。我不要那些亲军近卫,要就要两个真正得用的。”
    亲军近卫指的是旗手卫、金吾卫等等,平常负责守卫皇宫,若是圣上出行就跟随前后,是个非常露脸且体面的差事。
    能够担任近卫的大多是勋贵子弟,真正本事没有,派头却十足,走到街上大都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的。
    康顺帝人老成精又久居上位,一听就明白七爷的意图,问道:“你要人干什么?”
    七爷回答:“一个赶车的车夫,再一个有眼色会打听事儿的随从。我左右闲着没事,打算把京都各处都转一转看一看。”
    康顺帝沉吟片刻,开口道:“你写那折子我看了,虽然于国有利,但眼下行不通,牵扯的人太多,暂且搁着,等时机合适再提。”
    “皇兄看了?”七爷颇为惊讶,“我本来打算请罗阁老先过目,给皇兄敲个边鼓,他孙子惹出祸事让我给兜着了,正好欠我一份情。”
    康顺帝笑道:“罗振业那只老狐狸……我是从范大档那里得来的,他说前两天去和安轩带回来的。范大档老实,你有事就找他。”
    七爷应声好,仍缠着道:“皇兄给我两个能干的人。”
    看着面前几乎能做自己儿子的幼弟,康顺帝不免想起过世的朱皇后。朱皇后临终前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拉着他的手半天不放。
    能让朱皇后牵挂的,除了幼弟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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