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栝仍是那身靛蓝色裋褐,孤孤单单地站在马车前。
    此时已近正午,艳阳高挂,暖暖地照射下来,风自车窗的缝隙钻进来,微凉却不冷。
    林栝周身却好似凝了层冰,丝丝缕缕地散发着冷意,那双黑眸愈加幽深,宛如千年寒潭,没有半点温度。
    却在瞧见车窗后面的严清怡时,唇角轻轻弯了弯,“我来接人。”
    “啥意思?”李实摇摇折扇,“这事跟你没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因为个女人伤了和气。”
    林栝拔出腰间长剑,手指轻轻沿着剑刃拂过,“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
    李实顿时像炸毛的公鸡,跳着脚道:“姓林的,别给脸不要脸,平常给你三分颜面还以为我怕你呢,”扇子一挥,对身旁差人道:“给我上,往死里打,打死了有二爷顶着。”
    差人们面上显出犹豫。
    李实又道:“怕什么,知府又不是他亲爹,过不了三两年拔腿就走,我爹可是在济南府待了三十年。”
    这话倒是不错,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李丰显在济南府根深蒂固,不知送走多少任知府了。
    差人们闻言,彼此对视一眼,点点头,拎起杀威棒将林栝围在中间。
    严清怡趁机溜下马车,撒腿往后跑,见无人追来,遂在路旁树后躲了,偷眼去看打斗的那些人。
    就只短短这一会儿工夫,那四个差人已尽数倒在地上,剩下一个小厮颤颤巍巍地站在李实身前,“林公子,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李实倒还算硬气,摇着折扇,摇头晃脑地道:“要杀要剐,随便!”
    林栝冷冷道:“快滚!”
    严清怡见状,急忙提着裙子小跑过去,“等等,我的刀。”
    李实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里将那只短匕掏出来,“这玩意儿你倒是挺上心,谁给你的?”
    严清怡没作声。
    李实自嘲地笑笑,上了马车,忽地又探头出来,折扇指着林栝,“你小子不地道,早说看中了这姑娘,我绝对没有二话可说,可你娘的屁都不放一个就给我截胡,这事儿没完,有种你等着。”
    催着马车疾驰而去。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严清怡这才发现,这条路上除了老远有两人之外,竟然没有行人走动。即便正午人少,也可不会这般冷清。
    林栝似是瞧出她的疑惑,开口道:“前面左转就是牢狱,狱卒有时候会用刑,人犯熬不过,隔三差五就有人被运出来,所以周遭甚少人经过……你从马车下来时候溜那么快,是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啊,他四面环敌竟然还能注意到她。
    严清怡“腾”地红了脸,急忙解释,“我没这么想,是怕留在那里拖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马车上?”
    林栝答道:“你三弟去府衙找阿昊,阿昊跟我说了前几天的事儿,李实家在府衙跟牢狱中间,另外一条路经过府衙门口,人多口杂,我估摸着他可能走这边……前阵子,李实曾跟我要人,我没想到他想找的是你,否则早让他死了这份心。”
    竟然是严青旻!
    他倒是机灵,知道去搬救兵。
    可见,他虽是天性凉薄,可总归还念着她这个姐姐。
    严清怡心头一暖,忙问:“他人呢?”
    “他是想跟着来,我看他一路跑到府衙累得站不住,先让他在号房歇着,等吃过饭再走……这会儿阿昊许是正送他回家。你现下要回去吗,这儿离你家远,我找个骡车送你。”
    严清怡摇摇头,“不用,”忽然想起什么,懊恼地叹了口气。
    林栝忙问:“怎么?”
    严清怡将早起之事略略说过一遍,“我爹说把我赶出来了,正好我就能跟着娘了,可空口无凭,要是能有个凭证就好了。”
    林栝思量下,“既然你爹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这话,那就好办,这事儿交给我,我一两天就给你信儿。”
    “会不会连累你?”严清怡担心地问。
    林栝不以为然地道:“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不用担心,这事交给我处理……我会护着你。”
    话到最后,声音已是极低。
    严清怡听出其中情意,脸色更红,欲开口道谢,可前前后后得他相助岂止十次八次,这么苍白的语言没有丝毫诚意,想一想,低声问道:“你现在可还想吃炒栗子?”喜悦的光芒骤然在林栝眸中闪现,他弯起唇角笑道:“不想吃。”
    严清怡呆了下,只听林栝续道:“我现在有些肚饿,不如一起去吃碗面?牢狱门前有家面馆,狱卒们经常过去吃,口味还不错,你敢不敢去?”
    只是吃碗面,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敢不敢的?
    严清怡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眸,急忙移开视线,轻轻应了声,“好。”
    走到三岔口往左,就见一处白灰墙围成的小院。小院空旷旷的,别说树就连灌木丛也没有,唯门口有座两层的岗楼,能够见上面有人影走动,底下也有腰别长刀的差役把守。
    再往里,一排青瓦屋顶号房的旁边,另有两排大石沏成,墙体格外高的屋舍。
    不但墙高,窗口开得也高,窄窄小小的一个,根本透不进光。
    所以牢房里常年阴暗潮湿。
    林栝见她好奇,解释道:“窗子开得高是怕犯人越狱逃走。”
    严清怡当然知道,还知道凿墙出逃是根本没可能的,除非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动那些大石块。就是往地下挖也行不通,因为在下面一层还有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地牢。
    牢房有大间有小间,大间可容数十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那股恶臭整个牢里都能闻得到……
    严清怡深深吸口气,快步走过了牢狱。
    林栝所说的面馆就在牢狱斜对面的巷子里。
    面馆门脸极小,里面只摆着三张方桌,可容纳五六人就坐。
    店家是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老妪专门做案头的活计,老丈则负责生火并兼着端茶倒水,擦桌子扫地等。
    听到有客人上门,老丈从灶间探头瞧了眼,少顷,端来两碗面汤和两碟小菜。
    碟子是粗制的陶瓷碟,菜式也简单,一碟腌制的黄瓜条和一碟红油拌笋丝。
    一红一绿,搭配起来倒是挺好看。
    林栝小声道:“这里常年有这两道菜,夏天有时候会换成蒸茄子或者拌豆角。”
    严清怡点点头,正要开口,忽听灶间传来老妪跟老丈一问一答的说话声。
    “几人,下几碗面?”
    “两人,男的以前见过,女的是生客。”
    “噢,是小两口。”
    “不是,年纪还轻着,女的是个姑娘家,梳着小揪揪。”
    “噢,是兄妹俩。”
    “不是,长得不像,”老丈又探头出来看了眼,“兴许还是小两口。”
    两人年老耳背,嗓门格外大,虽说是闲话,可更像是专门说给林栝与严清怡听的。
    严清怡羞窘得要命,直觉得脸颊热得像是要着了火。
    林栝眸中含着浅浅笑意,轻声道:“每次店里有年轻男女来,他们都会猜测是小两口。”
    严清怡恍然,难怪他问敢不敢?
    就吃一碗面有什么敢不敢?
    严清怡抬眸瞪他,忽而道:“你以前跟别人来吃面的时候,也被这样猜测过?”
    林栝眸中笑意加深,“没有,是我看见过他们说别人。我认识的女子不多,就家中两位表妹……她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高门大户的千金,都是养在深闺里,出门吃饭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走到哪里身边都要跟着好几个婆子丫鬟,自然绝无可能到这种简陋的小面馆。
    更不可能,与男人同桌共食。
    前世,即便她与二哥罗雁回也极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严清怡了然地点点头。
    林栝默一默,突然开口道:“九月二十武举开科,过完中秋节我就去京都应考。”
    严清怡一怔,“你有把握吗?”
    林栝斟酌着回答:“我拳脚上的工夫一般,箭术和兵器能少一些,不过去应考的肯定个个都有非凡之处,把握有,却不好说。如果能考中个好名次,我想直接投军,怕是好几年不能回来。”
    严清怡沉默不语,只听他又道:“你,可愿等我三年?三年后,不管我是生是死,肯定会送个信回来……”
    第35章 应允
    三年。
    她还差三个月满十二岁, 等三年的话就是十五, 从年龄上来说,并不耽误她什么。
    可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这算什么, 是要私定终身?
    严清怡没法答应。
    但若是不答应, 又好似亏欠他一般。
    而且, 以他现在的家世,她算是高嫁。
    林栝见她犹豫, 解释道:“我考虑过好几天, 本来打算请表姨上门跟你娘提亲,又怕万一客死他乡, 你白白担了不好的名声。可若是不提,你这样的女子, 肯定会有许多人家来求, 我怕会错过你。”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坦诚。
    严清怡低头思量番,轻声道:“我,等你。”
    林栝大喜, 伸手触下她的手背,又极快地缩回来,像个做了坏事怕被人看见的孩子。
    这样丝毫不假掩饰的喜悦。
    严清红着脸, 轻轻翘了唇角。
    此时的李实, 正在李霖面前把林栝骂了个狗血喷头, “……本来顺顺当当的接出来, 正打算送到西青大街的宅子上,谁知让那臭小子半道截去了,娘的,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啊,这是不同戴天之仇啊,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李霖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现在指天画地地诅咒发誓有什么用,当时怎么就没有这股子劲头儿?你就是豁出去命不让他带走,难不成他敢杀了你?”
    李实立刻蔫了半截,“哥,你是没看见,那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拿把剑左右比划两下,也没见怎么使劲儿,手腕子粗的杀威棒就断成两截了?四个人联手硬是没近着他身……他那剑就指在我心口窝上,我怕他一时手抖……我这小命不就没了?”
    “他敢?他要真敢动你一指头,他那姨父也别指望离开济南府。”李霖拍拍李实肩头,“你吧,要是真看中那小娘们,就去抢回来。林栝也没个住处,总不能把人带回知府府里,肯定仍送回涌泉胡同了,大不了再跑一趟,我就不信了,他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那里。”
    李实双眼一亮,“啪”地拍下桌子,“好!等杀个回马枪给他看看……等天色暗暗,我再去,别大张旗鼓地走漏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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