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点点头,“对,这三只箱笼、妆台还有五斗柜,车里能盛下吗?”
    “能,再多两件也装得下。”有个汉子大喇喇地回答,弯腰抓住两侧把手,竟独力搬起整只箱笼,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薛氏拉着林栝道谢,“阿清跟阿昊说多亏有你处处帮衬,否则他们俩孩子怎么办得成?这杂七杂八的事儿,给你添多少麻烦。”
    “我就是跑跑腿儿,主要还是阿……三姑娘拍板拿主意。” 林栝笑笑,目光四移,发现严清怡并不在屋里,又道:“阿昊很懂事,干活不偷懒,往后我少不了托赖他。”
    严青昊“嘿嘿”傻乐,“早训时,林大哥别总拿我练手就行。”
    严清怡静默地站在杏树下。
    尽管早就做好了让薛氏离开的准备,尽管这几天一直为此忙碌不停,可看到东西一样样被搬出去,想到以后再不能时时见到薛氏,心里酸楚,眼眶也涩得厉害,不知不觉溢了满眶的泪。
    正暗自伤心,忽听墙头有个声音问:“三妞,你家这是干什么?”
    却是孙氏听见喧闹声,踩了梯子,只露出个头来,盯着抬家具的壮汉瞧。
    严清怡抹掉眼泪,霎时露出甜美的笑来,“我娘带着二弟搬家,他们和离了……伯母天天吵吵着和离,你什么时候走啊?”
    孙氏顾不得她语气中的讽刺,张圆了嘴巴,“真的假的?”
    严清怡笑道:“当然真的,我一个小辈,能拿爹娘的事儿开玩笑?”
    孙氏觉得有道理,咂舌不已,“唉哟娘来,唉哟娘来,我地娘啊,快出来,老二跟他媳妇和离……”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孙氏瞬间消失在围墙那头。
    严清怡正觉诧异,发现林栝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旁,手里拿半截树枝,“这么矮的墙,摔不死人,就是吃点苦头。”
    严清怡忍俊不禁,扯扯嘴角,叹口气,“多谢你,若非有你……”
    “你娘刚才已经谢过了,”林栝见她眼中泪光尚存,心头颤一颤,轻声道:“你要真想谢,就往胡同口那间炒货铺子买些炒栗子给我。”
    严清怡不意林栝会这么答,讶然抬头,瞧见他瘦削脸庞上淡淡笑意,蓦地想起头一次见到他,岂不正是在吴大叔的炒货铺子门前?
    他还出言讥刺她想攀高枝。
    严清怡气恼地嗔他一眼,却软下声音,“你且等会儿,我这就去买。”
    “不用,”林栝拦住她,“下雨天,潮了不好吃。你明儿买了送给我,就在那家茶楼等。”话出口,又急急补充, “或者,巡街经过望湖街,你交给我便是……”
    严清怡低头不语。
    他的情意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也清清楚楚地表现在他的行动上。
    她却不知如何去回应。
    说不欢喜是假的,可伴随而来的更多是惶恐是不安,是难以言说的对未来的忐忑。
    此时壮汉已经把物件尽数搬到外头,其中一人高声喊了句,“林家小哥,车装好了,这就走吗?”
    林栝应声,“好”,急急对严清怡道:“你娘那里,我会时常去看看,你不用挂心……往后,我会经常往这边巡街,你……你有空就……”
    那后半句没说完就拔腿离开。
    严清怡却是明白,他是想巡街时,能够见到她,抬眼见严青昊与薛氏正往外走,叹口气跟在了后面。
    门口停着两辆骡车,一辆装了箱笼,另一辆显然是供薛氏与严青昊乘坐的。
    薛氏满脸泪水,拉着严清怡的手,哽咽道:“你这苦命的孩子,娘……娘没本事,不能把你带走……”
    严清怡又被她勾出眼泪,却强忍着笑道:“瞧娘,又不是见不到,哭什么?赶明儿我就找娘去。”
    正依依不舍地道别,就听西屋传来一声怒吼,“你这个心肠狠毒的婆娘,要走自己走,别想把我的孙子拐了去。”
    是张氏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出来,后面还跟着孙氏与严其中两口子。
    张氏指使严其中,“赶紧找族长,多叫些人来,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伸手又拽严青昊,“好孩子,别听你娘叨叨,快过来,到祖母这来。”
    严青昊腿脚灵便,攀着车辕跳上骡车,对薛氏道:“娘,快上车,赶紧。”
    严清怡连忙推薛氏一把,“走吧,待会儿人来就撕扯不清了。”
    这一打岔,离别的伤心顿然散去。
    待薛氏上车,壮汉“啪啪”将长鞭甩出几个鞭花,旁边看热闹的赶紧让到一边,骡车疾驰而去。
    张氏眼睁睁看着长孙走了,满腹的怒气无处发泄,举起拐杖朝着严清怡抡过去, “你这个赔钱货怎么不跟着去,你去了,把我那金贵孙子换回来。”
    严清怡歪头躲过,“祖母,我想跟着去,可爹不答应。”转身走进院子。
    张氏跟着走几步,并不进门,也不管门槛还湿,一屁股坐上去嚎啕大哭,“杀千刀的泼妇,拐走我孙子,是要断我严家的根啊,那个不孝子啊,有本事就把孙子给我抢回来。”
    哭得是伤心欲绝,涕泗交流。
    看热闹的街坊有不明所以的上前问道:“婶子,怎么回事,为啥坐大街上哭?”
    张氏一把鼻涕一把泪,根本没法回答。
    孙氏右手捂着腰眼“哎呦”两声,“还不是我那贤惠的二妯娌,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法,既没告诉长辈,也没禀告族里,就撺掇着二叔悄没声地和离了。和离也就罢了,咱家不差那么个婆娘,她还把家里二小子给带走了。我娘这不是心疼孙子吗?”
    许氏疑惑地问:“真和离了,平常也没见吵吵?就上次闹过一回,怎么说走就走,剩下两个孩子呢,她竟舍得?”
    孙氏撇下嘴,凉凉地说:“谁说不是?可人家能识文断字,养得娇贵,受不了委屈。你说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吵的,锅盖还天天碰铲子呢?咱们是粗人,被老爷们骂两句打两下,受着也就是了,谁忍心扔下孩子?最可怜我那大侄子,说不定就被她娘改成姓薛的了,以后可就抬不起头来咯。”
    张氏闻言哭得更凶,拐杖一下一下敲在大门上,“老二,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严其华仍然躺在床上,张着四肢摆成个“大”字。
    薛氏的离开对他来说只是愧疚了一小会儿,并非多么重要的事情,眼下他满脑子都是先前在瓦沿子看到的那些出手豪迈的赌客。
    有一把庄家押了大,很多人跟着押大,他却觉得应该是小。
    开出来果然就是小。
    满满一桌子铜钱,还有好几锭银子,都归了别人。
    他囊中羞涩,只有区区十几文,根本没资格上去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
    如果他有资格下注,那些钱至少一半属于他。
    足足十几两银子啊!
    严其华惋惜得不行,就听到张氏“咚咚”的砸门声。
    没办法,只得披了外衣不甚情愿地出去。
    张氏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你这个窝囊废,连个儿子看不住,老严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严家的根苗凭什么跟着姓薛的走?赶紧把我那孙子要回来。”
    严其华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个孙子,孙子不有得是?”
    孙氏莫名有些心虚,推搡在旁边看热闹的严青贵一把,“赶紧回家,淋湿衣裳看不揍你?”
    严青贵嘟嘟哝哝地走了。
    张氏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哪儿有得是,拢共就三个,你还给我撵走一个,那婆娘走就走了,谁都不稀罕,可惜我那大孙子。”
    “行了,我给你弄一个回来不就行了?”
    张氏抹把眼泪,“那得是我严家的种儿,别人家的不要。”
    严其华忽地就笑了,“当然是我的种,谁傻啦吧唧地给别人养儿子。”
    街坊邻居顿时大眼瞪小眼,都竖起了耳朵,严其华又打哪儿跑出个儿子?
    这下有得热闹了……
    第28章 选择
    薛氏站在东四胡同的宅子门口,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前几天,严清怡陪她去官府立下女户并落了房契,她只知道新宅子是在府衙附近,本以为是处立锥之地,完全没想到会是这般宽敞。
    三间正房干净明亮,门窗是新换的,墙面是新刷的,窗纸是新糊的,就连庑廊上的柱子也涂了新漆。
    院子很大,方方正正的,靠西墙从北到南足可以开出一大片菜地。
    就只东厢房和倒座房仍然是一副破败模样。
    林栝歉然道:“时间紧,只能先尽着正房收拾,厢房跟倒座房的门窗已经量好尺寸交给木匠做了,过几日会有人来安,顺便把墙面粉刷一遍。”
    严青昊在旁边插话,“本来屋子更多,还有三间西厢房,姐说用不了那么多,修葺出来还得花费银钱,就让工匠拆了。”
    因为银钱和时间都不凑手,而且就薛氏跟严青昊两人住,就算以后严青昊娶妻生子,这房子也够住。严清怡寻思着不如拆掉,平一块菜地,可以让薛氏有个营生干。
    盖房子容易,拆房子快,正房门窗没做好,西厢房已经拆得干干净净。
    拆出来的砖瓦补了正房屋顶,还把灶台重新砌了,能用的檩子照样用,腐坏的木头则劈成木柴堆在南墙根留着生火。
    匠人是林栝托营造司的差役找的。
    没出正月,工匠闲着没事干,乐得来挣点零花钱。泥瓦匠找了三个,一个大工每日十五文,两个小工是十文一天。木匠也是三个,用了五天工夫,做出来三扇门两扇窗,门窗都是最简单的样式,既没雕花又没刻纹。
    上漆再用三天工夫。
    紧赶慢赶,终于在正月的最后一天把正房收拾得能住人。
    此时,壮汉已将箱笼等物件都搬到正房厅堂,林栝跟薛氏寒暄几句与他们一道离开。
    严青昊代薛氏送了客,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并百十多文交给薛氏,“姐给的,让娘看着需要添置什么就去买,等过些日子她再送来。”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想起这宅子全是严清怡独力张罗下来,薛氏簌簌落泪,“你姐她……以后见到你姐,别让她送钱来了,娘岁数也不大手脚都灵便,给别人洗洗衣裳补补袜子或者到外面摆个摊子,总能养活得了咱两个。”
    “嗯,”严青昊用力点点头,“我记着了,我也能干活,明儿就早起刨地。”
    薛氏哭笑不得,抹一把眼泪道:“傻小子,半点不随你姐,家里没有锹铲,你用手去刨?”就势收住泪,往各屋瞧了瞧。
    东屋靠墙砌的炕,西屋则安着床,又摆了书案书柜等物。
    都不是新家具,像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却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两人当下决定了,薛氏住东屋,严青昊住西屋。
    严青昊就把各样东西从箱笼里搬出来,薛氏分别放到合适的地方,归置完就开始铺床。
    正铺着,听外面有人敲门,却是附近馆子的小伙计送了饭来,“是位姓林的小哥吩咐的,已经会了钞。”
    两盘菜,一荤一素,两大碗精白米饭,外加一小盆蛋花汤。
    薛氏忙着找碗碟盛饭,忙乱间才醒悟自己竟不知厨房在哪里。
    小伙计见屋里东西混杂,知道是刚搬家,笑道:“婶子不用急,过一个时辰我来取,或者要是这位小兄弟得便,就麻烦送到南关大街东边的德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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