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又思及昔年往事,深觉自己积蓄了一二十年的母性突然爆发,舒臂拥住他,不住拍抚他后背。
    “不要这样想。其实你已经很好了,你最开始的时候一刻也不能在柜中待,现在已经能停留两刻甚至更长……”
    她说着说着,又觉不对劲,她好像原本是要训他来着……那她是应当转而训他还是继续鼓励他?
    她正挣扎犹豫,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忙松开他。
    是拏云来禀告战报。
    桓澈大致说了如何对敌,并将任务分摊给了手底下几个将官。
    桓澈说话的工夫,顾云容一直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待拏云出去,她也跟着出去。
    桓澈嘴唇翕动,尚来不及问她去作甚,她的身影便一闪而逝。他靠回榻上,面色不豫。
    不多时,顾云容折返。见他状况已有所好转,让他歇息一回,吃些东西,把头发收拾收拾,以防突发状况。
    桓澈沉下脸:“你来帮我束发。”
    他阴沉着一张脸,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迷茫无助,垂落下的玄缎一样的乌发也不能柔化他的神容。
    顾云容为了不贻误战机,也没跟他较劲,帮他拾掇了头发衣裳。
    桓澈很快衣冠整饬。他才从榻上下来,就听将官来报说吴王等部忽然退兵十里。
    沈碧音立在吴王帐中时,很有些局促。
    她见过的贵人不少,但仍是禁不住忐忑,兼且想到自己眼下身处兵营,更是惶惶不安。
    吴王入内后,问了她许多问题,她依照来前的准备,一一应答。
    “照你这样,倭王的势力几年前就已渗透到了京畿?不然当年如何操纵高丽庄的乡人?”
    沈碧音点头:“正是。不仅如此,他还蒙骗太子殿下……”
    “什么蒙骗,太子显然就是跟他串通好的!太子阴私外贼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不认也得认!”
    沈碧音怯怯点头:“王爷所言在理,兴许真是这样。”
    她看吴王问毕,行礼作辞,但吴王却并不肯放她走。
    “你父亲还在孤的皇兄那里答话,你不若一会儿跟你父亲一道回去。至若现在,”吴王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了扫,笑得意味深长,“不如你先陪孤喝几杯。”
    自备军之日至今,他一直绷着弦,还没有召过女人。
    沈碧音立时退后,下意识交臂抱胸,警惕地看着吴王:“王爷慎言,民女可不是寻常女子。”
    “那你倒说说你怎么个不寻常法?”
    “民女已是……已是另一位殿下的人了。”沈碧音羞涩低头。
    吴王皱眉:“原来是个败柳残花,真是扫兴——你说的那另一位殿下是哪个?”
    顾云容一直留在兵营,桓澈再三催促,她也不肯离开。桓澈直觉她在胡闹,让她来这里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他状况缓解,自然应该将她作速送回去。
    两人正因去留之争相持不下时,吴王等人再度来攻。
    吴王故技重施,再度以撒帐辅攻。桓澈听闻,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上阵。
    握雾提议让他继续留在主帐中,他们只管听他的号令便是。
    拏云却忽然反驳道:“我倒是觉得殿下应当上阵。主帅忽然退缩,不临阵指挥,这般似乎有些不像话。”
    握雾闻言一惊,拏云这厮都在说什么,殿下身为皇太子,亲自前来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本就难能可贵,根本不必亲自上阵,就好像御驾亲征不必皇帝上阵杀敌一样。况且殿下又不是畏敌,只不过是身体状况特殊而已,拏云这话也太难听了。
    顾云容点头:“我觉得拏云说得很对。”
    桓澈是何等通透心思,想起顾云容方才与拏云出去,又见眼下这唱双簧一样的阵势,立等就明白了缘由。
    他转头看顾云容,顾云容也看过来,眉尖微挑:“怎么,殿下当真要临阵退缩?仔细我笑话你一辈子。”
    桓澈虽已洞悉顾云容的打算,但听见这话仍是心中一塞。
    没有几个男人能忍受这种奚落,尤其这话还出自自己心爱的女人之口。
    片刻的沉默之后,桓澈微沉容色,步出大帐。
    桓澈领着握雾等人走后,顾云容让拏云也带她过去。拏云这回犹豫了。
    双簧可以配合,但带着自己的女主子上阵,他一时间还真没那个胆子。
    他这女主子可是殿下的宝贝疙瘩,在他手里掉根头发恐怕殿下都饶不了他,这要是磕着伤着……
    顾云容看他委决不下,也不与他周旋,径直出了营帐。拏云一愣,见她决心如此,只好咬牙跟去。
    顾云容不会骑马,拏云也不敢跟她同乘一骑,好在战场离营地不远,她便一路跑着赶去。
    拏云实在害怕殿下回头撕了他,只敢让顾云容在阵后待着,又调来了殿下身边二百亲卫护着顾云容的周全。
    桓澈的状况本就没有完全转好,如今再度瞧见先前让他恐惧的一幕,果然不出顾云容所料,他的病症又开始发作。
    握雾将他送回来时,他的情状与顾云容之前来营帐中看到的一般无二。
    顾云容用冷水给他擦脸,待他清醒些,她先是在他耳畔柔声鼓励他,让他不断提醒自己,那些可怕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错觉,那些封闭的空间不会困住他,也不会收拢挤压他,那是很容易破除的障碍,根本不能桎梏他。
    但并无效用。
    顾云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容色沉凝,一把拎起他的衣襟。
    “你睁开眼仔细看看,”顾云容冷声道,“你若是倒下,那些将士们就失了主心骨,你难道不知后果?你要看着你与这许多将士这么多日的努力毁于一旦?还是说,你想看到你那些皇叔和堂兄弟们爬到你头上来?!”
    桓澈慢慢转眸看她。
    顾云容眸色愈冷:“什么幼年阴霾,你不过就是怂!你就是怯懦,你就是在逃避!你从来不敢面对那段过往,你的所谓恐惧不过是来自于你的胆怯!”
    此间虽是阵后,但喧阗火炮声与厮杀声仍贯耳而来。
    可桓澈此刻却觉顾云容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觉得她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眼下头脑昏沉,思绪迟钝,暂时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顾云容见他一直摇头,贴耳讥讽道:“有什么好否认的,你难道不怂?旁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为何要怕?这样还不是怂?四五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长进,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有本事你倒是上阵去啊,你为何畏缩在此?你再这般畏畏缩缩的,我真看不起你。”
    “从京师到江浙,百姓无不对你歌功颂德,从陛下到群臣,哪个不认为你能力踔绝?就凭你眼下这德性,好意思顶着这样的赞颂?若是被这些人知道你这样怯懦,敢怕是要叹一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不等顾云容说完,桓澈蓦地起身。
    他容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是烂烂如电,刚毅坚忍。
    他深深看了顾云容一眼,披了护甲掣身而去。
    顾云容长出一口气。
    她已经尽力刺他了,瞧他那样子也知气得不轻。
    她要的就是他这股气性。
    没有什么能比愤懑不甘更能激发人的斗志了。这原本就是治疗这种心疾的一种极端方法,她以前也想试,但总怕弄巧成拙,眼下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时机也刚好。
    桓澈重新驭马临阵,带头冲杀。
    根植十几年的心病是不可能一瞬消弭的。
    布幕纷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恐慌,总觉一个个的囚笼会缚住他,又遮天蔽日落下,躲无可躲。
    但思及顾云容方才言语,终是紧攥手中剑柄。
    他不能一辈子这样。
    顾云容虽是用的激将法,但若他始终这般,大抵她说的那些会成真。
    还有什么比令至亲至爱之人打心底里失望更让人懊丧的呢?
    风声呼啸如龙吟,裹挟金铁交鸣,重重冲他撞击而来。
    硝烟漫天,血腥弥扩,唯勇可破阵!
    他紧咬牙关,竭力压制心内不断翻搅的惶遽,气沉色坚,挥剑劈搠!
    乘风策马,一往无前。
    沈兴与沈碧音父女两个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立在远处张望战况。
    沈兴眼见着吴王这边渐处下风,面若重枣。
    沈碧音急问父亲,若是吴王他们输了可如何是好。
    沈兴道:“不打紧,王爷应当还有后招。”
    沈碧音舒口气,神色稍显松快:“前几日王爷又暗召我过去,父亲说……王爷是不是对女儿有些情意?不然只着人传话便是了,为何要将女儿召去。”
    沈兴看了女儿一眼,半晌,道:“若是如此,最好不过。”
    沈碧音只希望这场战乱尽快过去。等王爷底定乱局,说不得能把她接入后宫。
    至少也能给个美人的位分……不成,美人好像有点低,她好歹也是为王爷立了功的,应该再往上提一提,一个嫔位还差不多。若是再诞下皇嗣,晋个贵妃位兴许也是可能的……
    沈碧音这般想着,益发觉着神清气爽。
    不过两日光景,吴王等部大败,兵将死伤过半,余多被俘。
    吴王等藩王带领残部仓皇出逃。
    沈碧音再度被暗中领到了之前去过几次的那处别院,此次随行的还有沈兴。
    来传她的人只说王爷有事要交代他二人,旁的一概未提。
    沈碧音与沈兴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入了一间敞厅。她总觉这处宅子处处阴晦,窗牖多半密闭,似乎长年不开。
    沈家父女两个入内之后,规矩立着,一直低垂着头。待听见步声传来,微微抬眼。
    一道人影傀然停在眼前。他恰立于天光与阴影的交汇处,冷眼看来时,一副面孔半明半暗。
    第一百零四章
    顾云容担心桓澈再出什么事,一直到战事临近收尾时才回宫。
    她临出宫前做了安排,让春砂等人对外说她身子不适,在殿内歇着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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