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旦揭开谜底,说不得顾家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朝堂跟宫中局势也会风云变色。
    宗承怕也是掐准了这些,才有了那封信。
    桓澈沉吟许久,道:“我会以你之名给他去一封信,余下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顾云容一怔:“为何是以我之名?你不是说他不是真的要跟我交易?”
    桓澈轻哼一声:“我自有张主——不过我算是又帮你一回,你是不是应当有所表示?”
    顾云容点头道:“我回头给殿下做些青团,使人送来,我做的青团可是一绝。”
    桓澈起身步至她面前,俯身看她:“不能给些更实在的?譬如……”
    他又把脸往前凑近一分,期待望她。
    顾云容端详他少刻,再度点头:“我知道了,殿下嘴角的伤的确有碍仪容。我回去就去寻些宜敷在嘴角的伤药,差人给殿下送来。”
    桓澈僵了一下。
    他分明是让她亲他!
    顾云容见他一副吃瘪说不出的模样,心下冷笑,连句想她都不说,还想让她主动亲他?做梦也梦不来这么好的事!
    隔日,宗承收到了一封同是信封空无一字的信。
    拆开一看,扫了开头,发现对方自称是顾云容。他一时来了兴致,但往后一看,却见笔调忽转。
    宗承盯着信上“妾身爱慕衡王殿下甚深,一自初遇,睹之不忘,每每见之,皆欣欣焉。妾身此生,非殿下不嫁”这么两行字来回看了两遍,一时没能忍住,低笑出声。
    但在瞧见后面字句时,他面上笑意又逐渐敛去。
    宗石见平素久惯冷面的叔父看个信竟能笑出来,极是好奇,上前来却又见叔父面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第二十九章
    宗承没有理会侄儿,只是将信折了几折,扔进火盆里烧了。
    宗石越发不明所以:“是衡王的信?”
    宗承冷笑。
    确实是衡王的信,这封信根本不是出自顾云容之手,他看到那两行字时就明了了这一点,因此他笑了出来。
    顾云容不可能特特在他面前强调那个,这封信应当是衡王寻人代笔写就的。
    不过恰因如此,后头的那些话才越发可信。
    衡王借顾云容之名与他说,十日之后,宗家老太太会被送到长安镇的龙山渡,届时给他两日的时间考虑,若他不肯投诚,那老太太便要以死谢罪。
    他其实并不相信衡王会伤他母亲性命。一旦撕票,朝廷那头就彻底失去了筹码,更是无法奈何他。
    但他也不敢拿他母亲去赌。
    宗承面色益发阴寒。
    他之前给顾云容去信时,实则就已经料定顾云容会去告诉衡王。顾云容一个姑娘家收到那样的信必定惶惑,告知衡王后,衡王会在城隍庙四周设伏。
    他那日到达城隍庙时就知道周围有埋伏,但还是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顾云容跑走后,他要求跟衡王单独会面。衡王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归顺,所以必定应下。
    然后他就开始不断刺激他,从皇帝坑他让他来擒拿什么倭王,到他的兄弟欲借擒拿倭王之事害他,最后再到他嘴角那可疑的伤。
    然后他发现,最后一条最有用。衡王年纪轻轻定力就远胜常人,虽然面上丝毫不露,但他还是从他微微低垂眼帘的举动看出他在极力压抑怒火。
    他刺激衡王的缘由也十分简单,他要干扰他的判断。
    衡王这个人过于冷静,八风不动,与这样的人交涉,很难居于上风。唯有激怒他,搅乱他的思绪,才能有机可趁。
    可惜最终还是没能迫他失态,他只能借着□□跟地道土遁了。
    但他见到了顾云容并且吊起了她的胃口,已算是不虚此行。
    十日后,杭州府北边的长安镇龙山渡热闹非常。
    坊间都在流传倭王的母亲赴杭之事。倭王之名虽声震天下,但其实很少有人真正见过倭王本人。百姓依据口耳相传的倭王事迹,纷纷猜测倭王生得面目凶恶,那倭王的母亲想来形同夜叉一般。
    众人一早便等候在此,龙山渡周遭人潮涌动。
    然而当众人瞧见由浙江新任巡抚胡经纶亲自监押的倭王母亲时,却是一片哗然。
    宗家老夫人梳个简单的圆髻,外披赭石色云蝠纹褙子,下头是秋香色净面马面裙,眉目慈和,仪容端朴,仿佛邻家阿母。
    顾云容跟顾嘉彦立在不远处一家酒楼的雅间窗边,看到对面的宗老太太慢慢躬身,言辞恳切地代儿子跟四周的乡亲谢罪,皆不由唏嘘。
    说是老太太,实际上瞧着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但神色极是沧桑,想来宗承旅居日本期间,宗老夫人没少受煎熬。
    “小妹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看这倭王的母亲?”
    “不止,”顾云容垂下眼眸,“哥哥将来有何打算?”
    顾嘉彦笑道:“自然是好生念书,等三年半之后,赴京考春闱。万一中了进士,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届时咱们家就算是真正发达了,再无人敢欺辱轻视。若我能顺利任职,哪怕捞个七品知县,我就攒攒银子,把咱们家的祖宅翻修一下。咱们那院子有几处墙皮都掉了,屋檐也是修修补补凑合着用的,紧该翻新了。”
    顾云容深深吸气。
    顾嘉彦还不知宗承与她说的那前半段。顾嘉彦是个踏实有骨气的,不然早去桓澈那里蹭好处去了。
    顾家上下敦睦,过着最寻常的日子,存着最简朴的愿望,知足常乐。
    前世若是没有那些凄风苦雨,顾嘉彦大约会中举,顾家的境况也会跟着慢慢转好。
    但风霜雨雪是偶然也是必然,顾家这种无根无蒂的软柿子,不是被这个捏就是被那个捏,即便没有万良和寇虎,也会有其他人。
    万良令顾家彻底败落,寇虎则要将她推向深渊。
    如果上辈子不是遇见桓澈,她怕是真要先毁容再自尽以避免寇虎的蹂躏折辱。
    而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如果她有沈碧梧那样的出身,万良寇虎又算得了什么!她也没有忘记,上辈子即便她已成为王妃,仍因出身被几个妯娌跟冯皇后瞧不起,冯皇后因此几番在妃嫔妯娌面前暗讽她!
    沈、顾两家自顾鸿振与沈丰那一辈开始走向截然相反的两极,且分化越发巨大。然而她如今才发现,这两条路很可能是扭曲的,是大错特错的!
    顾嘉彦转头瞧见小妹红了眼圈,讶异道:“怎生还看哭了?小妹同情宗母?”
    顾云容淡笑道:“算是吧。”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外间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转眼之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倭贼来了!”瞬时引发恐慌,方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潮立时作鸟兽散。
    顾云容往窗外一看,但见远处江面上,战船蔽空,体样异凡,帆桅若潮,炮声震天。
    等船队近了,顾云容都禁不住讶然。
    对方战船有大有小,最大的战船目测长近十丈,阔近三丈,最小的也有三丈长,每一艘战船都载有佛郎机炮,船上海寇更是不可胜数。
    实质上所谓倭寇,是一伙杂牌军,里面有日本武士、浪人,还有相当部分的国朝亡命徒。
    顾云容有时想想觉得也是不可思议。她听桓澈说,之所以费心费力要招降宗承,是因为海上倭寇头目众多,却互不统属,唯有宗承可号令各部,甚至连走私商贩们都奉宗承为主。宗承若倒戈,除倭易如反掌。
    宗承还收揽了大批军事技能娴熟的军官、匠人,如果将这些人收为己用,那么佛郎机人先进的造船和武器铸造技术便可以最大限度地传进来,国朝海防将坚不可摧。
    可倭王哪是那么好驯服的。
    顾云容知道有宗母在,宗承是不会朝岸上开火的,所以没有急着撤。
    她现在比较关心宗承的死活去留,后半段故事宗承还没告诉她,证物她也还没拿到。
    外头的胡经纶正试着跟宗承交涉时,桓澈进来,让顾云容作速离开。
    顾云容摇头:“殿下说了,反正打不起来。我想等着结果。”
    桓澈待要再劝,忽而沉了脸:“你哭过了?为何哭?”
    顾云容只能道:“同情宗家老夫人而已。”随即又道,“若拿住宗承,一定要留活口。”
    桓澈面色有些不好看,再度让她离开此处,可顾云容仍是不肯。
    他盯着她看了须臾,倏忽拂袖而去。
    顾嘉彦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回头道:“殿下可是动了气?”
    顾云容坐到桌旁慢悠悠吃糕,不以为意:“兴许是。”
    她如今发现一件事,桓澈的性子是需要磨一磨的,不然即便她再嫁给他,他还是得端着,她又要郁闷。
    何况他如今所受落寞失意,尚不及她上辈子所受的十分之一,说句孩子气的话,她心里还没平衡。
    又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响的高呼,几乎震得门窗嗡嗡作响。
    顾云容震惊起身,跑到窗边一看,就瞧见适才还立在巨型战船上自若指挥的宗承,竟已跪到了挑埠上,正被宗母挥鞭抽打。适才散去的人潮再度聚拢,拍手叫好。
    宗母高声怒斥:“你这逆子!你这无国无家的孽障!我今日索性就打死你,为这些年来饱受倭贼欺凌的父老乡亲报仇!”说着话,一道破空声起,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宗承跪得笔直,竟是还了口:“孩儿承认孩儿有罪,但母亲不能将账全算在孩儿身上,倭患起由与蔓扩非孩儿之过。那些光鲜体面的乡绅污吏,罪责不比孩儿少。”
    宗母气极,照着儿子身上又痛抽五六鞭,直抽得鲜血飞溅,鞭梢殷红。跟着宗母气力不逮,被人搀了下去。
    顾云容看得直抽气。她这是头一回见人挨鞭子,那声响听着都疼。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宗母痛下狠手,约莫也是为了稍息民愤。
    不一时,宗承被一众兵差押了下去。
    再看远处江面,数万倭寇已在宗石的带领下退走。
    顾云容询问顾嘉彦这是怎么一回事,顾嘉彦也道不知,说转个头的工夫,宗承就到了岸上了。
    顾云容觉得很是奇怪,宗承那边人多势众,而且宗承本人应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怎会这么轻易就束手就擒?
    翌日晚间,顾云容盥洗罢,正打算休息,拏云忽来寻她,说殿下让他来问一句,她要不要去牢里见宗承。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
    拏云暗叹,殿下心里正别扭着呢,要是瞧见顾云容这迫不及待的样子,估计又要不讲理了。
    顾云容是跟桓澈一道进入巡抚衙门牢房的。
    其实她没想到桓澈会主动来问她,他今晚的举动很是令她意外。
    一路往里入时,桓澈不语,顾云容也不开口。桓澈中间几度悄悄看她,见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目光根本没有往他这边扫的意思,很有些悻悻,嘴唇翕动一回,又若无其事地转回了头。
    等将近监押宗承牢房时,桓澈突然止步。
    “一会儿见了宗承,他若问你可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你就承认下来,”桓澈仿佛漫不经心,“也莫问我为何,你只管记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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