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低头再三看了手中密信,坐下灌了一杯御酒房新酿的佛手汤。
    沈碧梧进来时,见太子在烛台上烧信,放下手中托盘,回身掩了门,轻声问可是浙江那边来的信。
    “不该你管的事少操心。”
    沈碧梧缄默须臾,道:“殿下莫冲动行事,仔细一着不慎,反被衡王……”
    “你懂什么,”太子霍然抬头甩了一记冷眼,“他人不在京中,这是对付他的绝佳时机。只要借着宗承这件事就能事半功倍。”
    沈碧梧笼在袖中的手攥了攥,终是施礼告退。
    她出来后,听说母亲陈氏来了,拾掇了仪容,转去便殿。
    母女两个叙话半日,沈碧梧忽然问起了祖父的状况。
    陈氏笑道:“侯爷身子硬朗得很。你倒是个孝顺孩子,每回我来,都要存候你祖父一番。”
    沈碧梧笑了一笑,未作言语。
    陈氏想起沈碧梧至今无子,逐渐敛了笑。她今次又捎来了个方子,也不晓得有无效用。
    沈碧梧收起陈氏递来的方子,轻缓道:“祖父安康便是我沈家之福。沈家虽也多芝兰玉树,但终归还是祖父撑着门面。我有无子嗣跟沈家的势相较,倒在其次。只要沈家不倒,我纵是抱个过继的也无妨。”
    陈氏蹙眉:“你这都说的什么胡话,万事子嗣为大,那过继的能跟打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比?”
    沈碧梧抿唇笑笑,又道:“二叔那头的事也该了了,可竟是至今未归,也不晓得是否被什么事绊住了。”
    陈氏轻嗤道:“敢怕是你那堂妹惹了事,一时回不来。”
    沈碧梧叹道:“转过年来不多久就是圣上寿辰,这之前是定要回的。”
    不过那个时候,已就藩的诸王都会来。
    离京近一年的衡王也会回来。
    顾云容归家后,在庭院中坐了须臾,心意烦乱,起身回屋。
    掌灯时分,秋棠送进来一封信,她拆开看罢,长吁一声。
    她眼下是已经卷入了这摊浑水了。
    白日里那群阻拦壮汉的人是桓澈派来保护她的护卫,她出门时就是那帮人在盯着她。
    护卫告诉她,那群壮汉疑似是沈碧音雇来的人,似乎是沈碧音因着之前观潮那日的事要教训她。
    秋棠递进来的信是桓澈给她的,上头只有八个字。
    外头危险,乖乖待着。
    顾云容思想之间便垮了脸。
    因着此事,她接连几日都不敢出门。她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让顾嘉彦悄悄陪她回徽州,她总这样待在钱塘县也不是个事儿,但眼下这般状况,她只好休了偷偷跑走的心思。
    可她转念又想,这会不会是桓澈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可能怕她暗中潜回徽州,便以此困住她。然而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她也不敢冒险。
    就在她不上不下之际,顾妍玉与方氏忽然登门,说要顾同甫帮忙将郭瑞调入巡抚衙门做个快班。
    顾同甫唤来丫鬟欲撵二人走,但母女两个堵在门口不肯离去。
    争持之间,顾妍玉突然给顾同甫跪下,哭道:“求大伯父既往不咎,千万搭把手……”
    顾妍玉嫁去郭家之后,发现对方实则是个空架子,后悔万分,但婚礼已成,只能硬着头皮过。
    随后她发觉,空架子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郭瑞本人好吃懒做,没个正经差事,却又不肯踏踏实实地去找活计做。郭瑞的母亲马氏也是个刁钻性子,顾妍玉有时甚至不得不从自己的嫁妆里拿银子贴补。
    这跟她当初想的全然不同。
    马氏听说顾同甫打牢里出来后竟然一飞冲天成了巡抚衙门的书办,便打起了大房的主意,让顾妍玉去找顾同甫,帮郭瑞在巡抚衙门里谋个松散差事。
    顾妍玉起先拉不下脸来,后头着实受不住了,这便让方氏陪着来找大房,
    顾同甫听罢方氏母女的来意,只觉得荒谬。
    且不说他一个书办能否帮人在巡抚衙门里寻差事,纵他有这个本事,他凭甚帮衬二房?他可没忘记当初他落难之时二房是如何落井下石的。
    顾妍玉见说了半日顾同甫都没个点头的意思,哭求间忽然瞥见顾云容从屋里出来,当下奔上前,一把拽住她,叙起了姐妹情。
    顾云容不过是听外面吵闹不休,出来看看,谁知就瞧见了这么一幕。
    她跟方氏母女两个实在无甚好说的,让丫头帮忙,将顾妍玉拉开,转身便回了房。
    方氏与顾妍玉见大房这头态度如此冷淡,磨缠不下去,悻悻而出。
    母女两个雇的骡车在巷子外的大道对过停着,二人结伴往外走时,俱是犯愁。
    郭瑞就这么在家中闲着,迟早坐吃山空,回头若是把嫁妆也都填进去,那可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方氏正跟女儿商量是否回头再来大房这边试一试,一着葵花色长衫男子忽而上来,朝她们略一拱手,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夜,顾云容早早躺到了床上。
    她正琢磨着她是否真要等到沈家人离开浙江才能回返徽州,忽觉这屋内似弥漫着一股淡淡烟气。
    她动了一动,只觉头脑昏沉,四肢乏力。
    心下一紧,她欲起身呼喊,但一时竟是连发声的力气也无。
    惶遽之中,她眼皮愈来愈沉,很快陷入昏睡。
    第二十七章
    适逢月中,月色正明。
    桓澈立于廊上,再度浏览手中尺素,眸光幽沉。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车驾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他将书信折起,慢条斯理道:“宗承此人,着实猖狂。若要招降,怕是不易。”
    拏云面沉如水。
    宗承竟要拿顾云容要挟殿下,殿下心里怕是恼透了。
    “走吧,”桓澈踅身,“去会会他。”
    钱塘县北面有一废弃已久的码头,白日里便人烟稀少,夜间更是鲜有人至。
    宗承信上说要桓澈独身前来,桓澈便令拏云等人候在原地,他独自往船埠那头去。
    四野寂寂,寒蝉凄切。
    桓澈立在挑埠上时,骋目远眺,但见茫茫夜色中,水天相交处,一艘单桅快船朝此疾驾而来。
    约莫一刻钟后,船至近前。船上下来一个灰衣小厮,邀请桓澈去他家主人那里坐坐。
    桓澈眉目不动:“人呢?”
    小厮知他指的是谁,笑道:“您要见的人,自然是要去了才能见着。”
    桓澈冷笑:“孤尚独身前来,你家主人倒缩头缩脑的,倭王不过如此。”
    小厮仍是笑:“主人不会慢待于您,您莫要担忧。主人请您过去,不过是有事计议。”
    “孤可以随你去见你家主子,但孤有言在先,若孤两个时辰后还未归,此间方圆百里便会被围。故此,”桓澈淡声道,“休耍花样。”
    毗邻北新关的一处隐秘港湾内,一艘双桅七宝大船静静泊着。
    宗承立在甲板上,看着缩在地上哭个不住的女人,嘴角扯出一丝讽笑。
    “我不是顾云容,真的不是,求求你放了我……”沈碧音哭喊得嗓音都变了调。
    她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明明在自己闺房里好好睡着,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到了这里。
    一旁的宗石冷笑:“叔父莫听她胡言,从顾家劫出来的怎会不是顾家女。只要扣住她,不愁衡王不来。只这女人聒噪得很,堵了她的嘴才好。”言罢便命人往沈碧音嘴里塞了一个布团。
    “她的确不是顾家女。”
    宗石一惊:“叔父怎知?”
    宗承缓缓踱到船舷旁,眼望波荡月辉的江面,声淡如烟:“能把衡王迷倒的顾家女,不该长这模样。怕是底下那群夯货把事情办砸了被人截了胡,却不敢说与我知道。可惜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再想成事,难上加难。”
    顾云容再度醒来时,仍是在床上躺着,但已是换了地方。
    她一惊坐起,发觉自己气力已然恢复,方欲出去瞧瞧,就见一个丫鬟端了个托盘进来。
    是青黛。
    “姑娘醒了。”青黛将东西搁到桌案上,垂首上前,问她可要用膳。
    顾云容迷惘询问眼下这是何处。
    青黛笑道:“姑娘莫急,此间是听枫小筑,殿下吩咐让姑娘暂歇在此。”
    顾云容问起方才的迷香是怎么回事,青黛只道她亦所知不多,个中究竟,还要问了殿下才知。
    顾云容初醒,晕乎了半日才缓过来些许,这才想起一件事,问了句:“殿下呢?”
    沈碧音看到桓澈时,几乎喜极而泣。争奈她的嘴被堵着,叫喊不能。然而她“呜呜”地在喉咙里喊了半日,桓澈却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调包之事,殿下不伪饰一下?”宗承寒暄之后,便面带哂笑道。
    桓澈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个泰然自若与他搭话的男子。
    面前男子瞧着竟不过二三十的年纪,眉锋目利,气度清寒,一身玄色直裰,腰里束着嵌猫睛石的百宝腰带,脚踏一双云头皂靴,几与暗夜融为一体。
    即便只是漫然静立,也令人深觉威压,仿佛他一个眼神便可瞬时决人生死。
    桓澈依旧神容淡淡。
    宗承居然这么快就确信自己使人掳来的不是顾云容,可见确乎有些眼力。
    “你既已知自己掳错了人,孤何必费劲。孤今日来,是来招安的。”
    宗承竟是笑了出来:“招安?沿岸渔民为讨好我,争相向我敬献米酒子女,你们的把总见我下拜,甚至亲自为我送货,东南沿海一带如今俱是我的地盘,你倒说说我为何要回去任你们宰割?”
    宗承以为桓澈接下来要跟他论什么家国大义,谁知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示与他看。
    “这是你母亲的亲笔信,”桓澈手臂略微前移,让宗承看清信封上的字迹,“你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可还记得尚留家乡的老母?”
    宗承蓦地攥拳:“家母而今安在?”
    “自是被好生招待着。但你若是拒不肯配合,那就不好说了。只要你归降,既往不咎,朝廷也可开海禁,你更可归乡安居,不必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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