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咬咬牙,抱着能赚一点是一点的心思,终究是应了顾云容报的价。
    顾云容将买来的杨梅恭恭敬敬地捧到阔少面前,阔少却不肯接。
    “你且拿着,分别时再给我。”
    顾云容面露不解。
    他理所当然道:“你恐是忘了,我还病着,拿着费神。”
    顾云容险些一个手抖把杨梅扔他脸上。
    明明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是个病人!她这一路算是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装病,而且是毫不掩饰的装病。
    她懒得去琢磨他对外称病的用心,横竖把顾同甫放回来就成。
    老老实实帮他保管了一路杨梅,临到分别时,顾云容捧圣果一样将杨梅呈给了桓澈。
    桓澈又想起她方才的不情不愿,接过时淡淡道:“顾同甫归期不定,你们且耐心等着。”
    顾云容一怔,之前不是说了不日就回么?怎又变成归期不定了?
    桓澈不待她反应,便领着一众人等飘然而去。
    回到听枫小筑,桓澈将握雾拏云叫到跟前,交代他们即刻调集人手,这几日去马头娘庙附近的船埠盯着。
    握雾不解询问桓澈盯什么,桓澈拈起一颗洗得干干净净的深红色杨梅:“寇虎所言那笔铜铁硝石买卖,应就在今日去的马头娘庙左近。不过我觉着佛郎机人这回兴许不止是来买货的,没准儿还打算再脱手一批货赚个盘费,如此才划算。”
    握雾兴奋道:“若能就手儿再揪个把走私豪绅,也好得很!”
    他说话间见殿下查看信札时还一颗接一颗地吃杨梅,很是纳罕,出去之后,低声问拏云:“殿下怎忽然好起酸口儿了?”他今日没跟着殿下出门。
    拏云神情高深莫测:“约莫……不花钱的东西吃起来格外香。”
    顾云容归家后就陷入了漫长的等待。等了十来日,没等来得释的顾同甫,反而等来了前来送请帖的二房下人。
    顾妍玉下月要成亲。
    大房众人俱未作理会。
    顾云容如今满脑子都在琢磨桓澈。
    他是否生病,心绪是否欠佳,正在做甚,可曾开始着手拟批顾同甫出狱之事,若已开始,进展到何种程度了,有没有半道去做旁的事……
    简直重拾恋爱的感觉。
    顾云容禁不住叹气,她那杨梅好像白买了。
    顾同远见来送帖子的小厮未进门便被大房的人赶了出去,亲自上门来送请柬。
    顾嘉彦将这个叔父堵在门外,冷声赶人。
    顾同远一直因着当年分家时顾同甫多得一份而耿耿于怀,兼且顾嘉彦举业上头比他的两个儿子有出息,他心中不平,眼下总算是寻见了落井下石的机会。
    他也听说他兄长的案子已经结了,但人确实还在里头,揣度着这案子怕是不简单。
    “哥儿莫要误会,我也是想让你们借机出来散散心。你父亲的事急不来,难道你父亲一年不出来,你也一年不念书考功名?”
    顾嘉彦寒声道:“父亲指日便可出狱!”
    顾同远笑中带讽:“指日是何时?我可是听说,审案的王爷如今根本没工夫理会你父亲的案子,指不定你父亲得罪了王爷,关上个三五年怕也是有的!你们纵不去观礼,也要仔细想想典卖田底之事,否则你怕是连书都读不起……”
    顾同远说话之际,巷子口传来一阵马车轰隆声,但他正说到兴头上,根本未曾留意。
    顾嘉彦循声瞥了一眼,本是随意之举,却在瞧见那马车上下来之人时,愕然瞠目。
    顾同远见侄儿面上神色瞬息万变,狐疑之下跟着看去。
    第十五章
    顾同远直到被顾同甫让进屋里,还是懵的。
    他这个兄长不是在牢里待着么?为何忽然就出来了?
    莫说顾同远,大房众人也是懵的。之前总盼着顾同甫归来,如今人真的回了,却总觉得恍如梦境。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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