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候……”杨敞长身再拜:“未知君候,对明日朔望朝之事,有何意见?”
    这才是他来此的真正目的——探听口风。
    也不需要张越讲真话——有些时候,其实谎言能透露更多消息。
    因为谎言需要说服别人,才能达到欺骗的效果。
    既然如此,那么就一定会暴露许多消息,甚至露出狐狸尾巴。
    张越微微一笑,拿起案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道:“国家大事,自是以圣意为尊……”
    “吾不过陛下鹰犬罢了……陛下的意思,就是在下的意思……”
    “君候果然忠臣!”杨敞是个聪明人,一听就听出了张越话语里的意思——明天的朔望朝,对这位英候而言,其实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或者换一个说法,明日的朝会,其实只是走过过场而已。
    或许,天子已经有所决断了。
    而这,是无比珍贵而重要的情报。
    杨敞于是再拜:“既如此,下官便不再叨扰!”
    “令君慢走!”张越端起茶来,对田水道:“替我送送令君!”
    “诺!”
    于是,田水便走上前去,看着杨敞重新戴上斗笠,然后护送着这位御史中丞,走出营帐。
    张越看着这一切,喝着手里的茶,心绪已然放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那位‘老大哥’,果有几分伏地魔的英姿啊!”
    杨敞之来,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也在同时证明他猜测已久的一个猜想——历史上的巫蛊之祸,霍光、张安世、金日磾、桑弘羊、上官桀还有暴胜之,果然是坐壁上观,甚至暗地里在推波助澜。
    而现在,‘老大哥’又想拿他来当枪。
    若在后世,‘老大哥’去玩吃鸡,必定是把把伏地魔,次次蹲桥头。
    真的是阴啊!
    关键,他还是玩阳谋的!
    试想,要是换一个人在张越的位置上,只要脑子稍微不灵光一点,恐怕在听到太子据调京辅都尉的时候就要失了分寸,然后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可惜,张越足够理智。
    而且,张越还掌握着一个庞大无比的情报网络!
    这个网络,依托于新丰工坊的数万工匠与数千商贾,遍及关中,甚至辐射关东郡国。
    可以将关中地区乃至于关东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总起来。
    由之,使得张越得到的信息与获取的信息,远远超过了当代的任何贵族。
    就像现在,他人虽然在这棘门大营,半步未出。
    当情报却从新丰,源源不断的来。
    工匠们的口胡,商贾与其伙计们的闲聊,商品贸易物流的流动情况。
    每一样都在告诉他现在关中的情况与关中郡县涌动的暗流。
    就连长安城发生的事情,他也能事无巨细,清清楚楚。
    于是,老大哥的企图,就像抛媚眼给瞎子看,在张越这里连半点水花都没有掀起来!
    因为,所有情报都在告诉张越:他已胜券在握!
    虽然现在关中乡村,虽然谣言四起。
    但那些谣言的杀伤力,其实很弱很弱。
    而且,谣言的散播者们,忘记了一个无比关键的因素——他们正在造谣的,不仅仅是一个英候鹰杨将军罢了。
    他们的谣言,涉及的也不仅仅是远离普罗大众生活的权贵。
    而是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与他们的福祉息息相关的东西。
    麦种、粟种、曲辕犁、工坊……
    哪一个不是百姓的命根子?
    哪一个不是农民的饭碗?
    更何况,利益相关方,实在是太多太多!
    麦种、粟种,关乎温饱,而工坊、曲辕犁等农具,又牵扯无数工匠、大小商贾,更涉及了许多游侠的切身利益——现在关中的游侠们,已经分成了两股,一股是旧式老游侠,靠着在长安城里给贵族官员当黑手套,而另一股则是新式游侠,他们靠着给工坊当监工,给商贾当保镖,过的很不错。
    但现在谣言却针对了这所有相关的利益方。
    触及了无数人的根本利益!
    于是,张越都不需要动手,民间乡亭的相关人等,已经自发的开始辟谣了。
    他们或许难以说服那些被谣言吓得魂不附体的愚妇愚夫。
    但,乡亭的基本盘,那些青壮们,却是可以被说服的。
    而这些谣言的散播,又在无形中,给张越建立了另外一个优势!
    这个优势,是看不到,却实实在在存在的。
    那就是人心!
    须知,尬黑等于洗白。
    谣言也是一样!
    特别是当谣言明显冲着是要砸别人饭碗的时候。
    于是,张越仅仅只是派了人去地方上暗示暗示,就将这关中地方乡亭,特别是京畿范围百里的乡亭,变成了一座翻滚沸腾的火山!
    现在,百姓们已经被张越绑架到了他的战车上!
    有关‘英候若败,奸臣贼子,就要尽毁曲辕犁、铲麦苗、粟禾,绝工坊之事’的传说,在地方乡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偏偏,乡亭是一个传统权贵与大臣们视线的死角。
    就像孟氏最初选乡亭造谣一样,在地方乡亭上,限于人民的活动范围,一般三十里外的人就很难知晓当地发生的种种。
    孟氏当初就是要利用这个视觉盲区,来发动一场忽然袭击,然后再声东击西,企图将张越拉到他们熟悉的领域,然后再击败张越。
    不过,张越没有上当。
    而现在,张越反将一军。
    于是,掌握了主动。
    有了这民心民意的支持,在事实上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京辅都尉李善也罢,老大哥们也好。
    这些人再如何蹦跶,也终究难逃张越手心。
    于是,已然稳操胜券的张越,自然不可能因为区区一个京辅都尉的可能威胁而动摇。
    但……
    张越放下手里的茶杯,凝视着远方。
    他自是够理智,也因为掌握着主动权,所以能以一种看戏的态度,看着这场闹剧。
    然而……
    其他人呢?
    准确的说是,太子刘据以及现在在前台跳的欢快的那些人呢?
    兔子急了都咬人呢!
    于是,他站起身来,数日来第一次走出这营帐,来到棘门大营的军营校场。
    “宋都尉!”张越召来正在巡视军营的棘门都尉宋襄,对后者下令:“准备收网罢……先从京畿诸乡开始!”
    他从怀里掏出天子给的虎符:“以吾之令,北军甲、乙、丙、丁四校尉,分从长安东西南北,各安其职,设立关卡,缉捕造谣生事,妄图扰乱社稷大政之贼!”
    “务必不可放过一个!”
    “此外,再以吾之令,令函谷关守尉,自今日起,关闭关塞,为朔望朝期间,关中治安做好切实的准备工作!”
    这就是打着天子的旗号,来行瓮中捉鳖之事了。
    第一个落网的,就是孟氏!
    他要将这个造谣百年,祸害无穷的家族,连根拔起,彻底诛绝!
    同时,也是拿孟氏,杀鸡给猴看。
    这是警告,也是震慑,更是一盘冷水。
    目的是要让太子据方面清醒清醒,不要被人拿去当枪使了。
    张越相信,刘据会懂他的意思的——只要他展示肌肉,那么刘据只要不蠢,就该明白这一次他没有赢的可能了!
    于是,随着张越一声令下,封闭数日的棘门大营,营门忽然敞开。
    屯于此地的五千北军精锐,旋即轰隆隆的踏出兵营。
    在当天下午,北军便完成了封锁长安京畿范围三百里的工作。
    所有的道路、桥梁,都被全副武装的北军卫士设下关卡。
    所有进出人等,皆需要通过这天罗地网一般的关卡。
    而在同时,北军士兵们,以队为单位,进入长安京畿乡亭。
    然后,按图索骥,开始抓人。
    一个个在过去数日,在这些乡亭,散播着‘曲辕犁有邪异’‘新丰麦粟食之有病’的谣言的游侠、地痞无赖们,被定点抓捕。
    然后,当场公审。
    这些家伙,哪里有胆子在军队面前死撑?
    当即就全数招供,将自己受雇长安某某,交了保证金后来这些乡亭散播谣言的事实全部供述了出来。
    张越闻之,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这孟家的骚操作,让他想起了后世网络上的刷单诈骗。
    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不!
    空手套白狼,怕是都没有这么骚!
    只是看着这些供词,张越就差不多猜得到孟氏的操作。
    先吃了权贵们给的雇金,然后又吃这些地痞游侠的保证金。
    吃完原告吃被告!
    关键,孟氏还在这中间,搞了一批马甲。
    那些所谓出面雇佣的长安游侠、名士,就是孟氏的防火墙。
    恐怕,此刻这些人已经逃之夭夭,远遁千里了。
    换而言之,线索和证据,在这里彻底断了。
    若是旁人,恐怕只能束手无策,徒之奈何。
    可惜,张越不是旁人!
    他是大汉英候、鹰杨将军兼卫尉、凉州刺史、居延都尉,奉诏持节都督内外军国事。
    无论是权力还是地位,都远远高于当年的御史大夫张汤。
    而张汤当年可以靠一个‘腹诽’就诛杀掉了大司农颜异。
    今天,张子重作为晚辈,当然可以有样学样了。
    “走!”张越穿上甲胄,召集自己的鹰扬亲卫骑兵:“随我入城抓人!”
    ……………………………………
    北军的行动,自然是立刻就引起了整个长安城的惶恐。
    特别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
    五千北军,散于四方,设卡设障,抓捕着一个个造谣的人。
    而在长安城里,那些心中有鬼的人看来,这毫无疑问的就是‘杀鸡骇猴’就是敲山震虎!
    更是赤裸裸的炫耀肌肉,展示拳头。
    乃是明明白白的告诉长安权贵们:鹰杨将军从不惮于使用武力!
    只要鹰杨将军认为有必要!
    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且没有半分迟疑的使用武力。
    就像今天这样,仅仅是为了抓捕一些毫无反抗能力,只需要动用衙役,甚至仅仅只需要派几个家臣去地方上发动民兵就可以当场镇压的地痞无赖。
    这位鹰杨将军却毫不犹豫的调动了北军,大动干戈。
    设岗哨于京畿,布罗网于内外。
    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
    只是对付些地痞无赖,他便已是如此。
    那么,若是为了‘勤王’或者‘清君侧’呢?
    他是不是要发动那屯于长安两端的长水骑兵与射声骑兵呢?甚至于,命令河西边军入关,拨乱反正,勤王保刘?
    于是,诸王们终于想了起来。
    他们要对付的男人,乃是在雁门、漠南、漠北,杀的尸骸遍野,血流成河,用数以万计的匈奴人的尸骸,铸就了自己英候侯爵的鹰杨将军。
    更是在河湟、居延、西域,能止小儿夜啼,麾下仅仅是织室奴工,就数以万计,更有着十万以上的胡人奴隶,为他修桥起路,开荒牧马的张蚩尤!
    传说,河湟的每一片粟田麦田下,都埋着一具羌人的骸骨,居延的每一匹毛料上,沾满了胡人奴婢的血泪。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权贵。
    又岂是能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会束手就擒,认输服法之人?
    特么就算是乡下的村霸,若是博戏输了,也可能掀掉赌桌,将债主按在地上暴揍一顿,再砍掉他双手双脚!
    又何苦是鹰杨将军那样的人物?
    于是,上午还志气高昂,兴奋不已的讨论着搞垮鹰杨将军后,如何分配他的权位,怎么瓜分他建立起来的那些好处的诸王们,在下午就像爽打的茄子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这些被吓坏的胆小鬼,一窝蜂的跑去了太子、宫,打着‘参与家宴’的名义,实则是想要去抱那位将来赴宴的太孙大腿,想要摇尾乞怜。
    然而,当他们赶到太子、宫门口时,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炸响。
    鹰杨将军入城了!
    他带着他的鹰扬骑兵,从棘门入城。
    隆隆马蹄声,震动着整个长安城,让人心悸、恐惧、害怕、不安。
    没有人知道,这位鹰杨将军带着他的骑兵入城想做什么?
    是来砍人的?
    还是纯粹只是入城来吓吓人的?
    但有一点,他们知道了——鹰杨将军真的会砍人!
    而且,在这个方面他不会有半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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